厚重的大门在青年的面前开启，青年仰头时，雪片正坠入他猩红的瞳孔。雪原呼啸的暴风雪未能在他的发间留下一点儿水痕，此刻，他终于放任一枚六边形的雪花悠悠坠进他浅色的睫毛。
“我那被风雪覆盖的故乡哟，我何曾见过你如此温柔的模样，你让我想起女神盛满怜悯的手腕，和跪在祂面前虔诚祈祷的姑娘。”
青年的耳朵里还残留着方才听到的歌声，这是一个老骑士在归途中兴致勃勃的创作，他自己先唱了一句，大家觉得调子好听，便七嘴八舌地接起龙来，然后互相指责“写得真烂”。
战士们呵出的白雾在空中凝结成乐谱冰晶，领头的青年没有参与其中，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嘴角勾起些许笑意，只是在讨论要发展成地域攻击时挥了挥手，空中那些开始互相攻击的冰粒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归入了青年的掌控，然后风也安静了下来。
轻松的氛围持续到骑士团解散，最后讨论完，大家达成共识，还是老骑士起的第一句最好，其他的都是狗尾续貂。
往年的瑞诺卡在这个时节是没有音乐的，所有人都瑟缩着躲避寒冷，就算想要歌唱，张开嘴的瞬间，喉咙也会被肆虐的霜雪冻结。
雪狼不太情愿地在青年的脚边蹭着脑袋，它们觉得这一趟冬巡太平静了，还没有释放血液中属于魔兽先祖的野性，这种异常的平静让它们有些烦躁，也许是野兽的直觉，让它们嗅到了这场温柔细雪背后，正有更大的危险在迫近。
轻微的元素震动随着它们喉咙里的狼嚎扩散开来，但在青年身边，它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在它们心目中，青年就是他们的头狼。
“恭喜凯旋。”虽然这句话之前已经听过多次，但同样的话从站在侯爵府门厅里的莉莉安娜嘴里说出，还是让福兰特心中泛起了更多涟漪。
“顺利就好！”她身边的瑞拉也露出了灿烂笑容，“我听说这次甚至都不需要我为骑士受伤，真好啊！”
与两个女人比起来，旁边的乔瑟夫和他的书记官显然更激动，他们就像望着救星一样望着他，福兰特觉得弟弟下一秒就要开始一边汪汪大哭一边又死活不承认已经累得受不了了。
留给青年与弟弟闲话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莉莉安娜的时间有限，此刻，她已经一边款款行走在侯爵府厚重的毛毯上，一边听着身侧的福兰特和她简单地说明本次冬巡的结果。
“那就是和今年南方的夏巡一模一样了，你们根本就没有碰到多少魔兽，”莉莉安娜微皱眉，和瑞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福兰特，“这是否说明，下一次天空出现破洞，只是时间问题？”
“很有可能，”福兰特点头，“雪原上的魔兽与大海上的魔兽不太一样，它们更加狡猾，喜欢抱团行动，但如果不在魔矿石的矿脉四周，倒也好对付。”
“那么，你觉得新加入的兰斯洛特骑士团对你的冬巡有帮助么？”莉莉安娜冲福兰特眨眨眼，“我很高兴你最后能力排众议，同意混编尝试。”
“风魔法师对于雪原来说，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的存在让我们不需要编织复杂的魔法阵就能更加详细地探知四周的状况，”福兰特公正客观地回答道，“但他们太怕冷了，我们甚至需要专门找一个骑士让四周暖和一些，不然他们就要吵闹说连——”
福兰特犹豫了一下，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尿都冻成冰了”这种描述实在粗俗了些，他不想说给莉莉安娜和妹妹听。
“海上的冬巡也结束了，克里斯说非常感谢你的骑士团。”莉莉安娜笑着继续说，没有在意福兰特突然的卡顿，她说起新婚丈夫时不自然流露的甜蜜让福兰特垂下眼眸，他看向了一旁摆着的精致美丽的水晶摆件，从前的莉莉安娜不知打碎过多少个这样的摆件。
哦，不对，那是从前的莉莉安娜，和眼前的女人并非同一个灵魂，青年已经得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他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其实没有其他人好——但不是因为莉莉安娜。
而是因为瑞拉其实也更换过灵魂，这让他意识到今生今世，自己应该都无法补偿自己真正的、两岁从家中走失的亲妹妹了。
福兰特掩饰着这样的情绪，他沉默地认可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结论，风与水的合作，有利于降低两地冬巡和夏巡的难度，可以大大降低骑士们受伤的概率。
“怕冷没关系，往后再加上皇家的骑士团，想取暖，火管够。”莉莉安娜的手指在楼梯扶手上滑动，她的心情很好，笑容一直都挂在脸上，就像雪原寒冬中珍贵的阳光，“福兰特，谢谢你。”
福兰特点头，他其实很希望自己有时候能暂时关闭长期练就的敏锐观察力——他嗅到莉莉安娜身上属于大海的气息，看到她耳后和脖颈蔓延向下的暧昧吻痕。
他觉得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是别有用心在做这些事，只要是莉莉安娜单独来见他——哪怕有瑞拉随行，兰斯洛特都会在她身上多留一些昭示他们夫妻关系的痕迹。
但兰斯洛特其实不用担心，福兰特在心中自嘲，且不说莉莉安娜与兰斯洛特已经举行过婚礼，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当莉莉安娜的身份正式变更为执掌王国实权的公主，瑞诺卡就决不允许她用联姻来侵蚀北方领土和矿脉的可能。
“兰斯洛特会后悔的，”福兰特耳边想起父亲的话，“公主的野心不会止步，为了一个女人断送整个家族的基业——我倒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兰斯洛特的血脉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想你不会做错事，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对她，要保留底线，要时刻强调目前的状况是暂时的，让她懂得感恩，而不是得寸进尺。”侯爵的警告简单明了，他毫无顾忌地指出儿子心中残留的那一丝不该有的情感，“对兰斯洛特而言，往后也许还可以向她争取一个姓兰斯洛特的继承人，而对你来说，你从她那里得不到任何东西。”
福兰特点头称是，他表情平静，就像现在一样。
“我想你需要休息，”莉莉安娜观察了一下福兰特，她开玩笑道，“虽然乔瑟夫和你的书记官看起来已经撑不住了，但让你睡一觉的时间应该还是有。”
“不用，”他简单地拒绝，“这一趟并不费神，对我来说已经是休息了。”
“我怎么觉得你心情不好。”莉莉安娜歪歪脑袋。
“是还在担心玛利亚吗？”瑞拉问道，“你如果担心，让莉莉安娜抽空带你去瞧她？现在应该已经都安顿好了。玛利亚说喜欢那个小镇，她还打算在那里教平民小孩认字。就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我们打算忙过这一阵子再去找她。”
“那就好，”福兰特语气温柔地回应道，“如果我有时间，我会和你们一起去。”
“还有好消息，我们确认，现在至少有四个莱恩能为瑞拉供血。”莉莉安娜笑着说，“我虽然不想说不管他们情不情愿，我都会不断取他们的血存储起来给末世那天用——这样听起来有些吓人，但，我确实会这么做。”
她吐了吐舌头：“有神的世界，确实是有因果报应在的，但我肯定不会像当年的莱恩取圣女血那么残暴，我会保证他们健康，而且瑞拉是可以治愈他们的，但是治愈速度要明显慢一些。”
看起来她在他面前很放松，福兰特想，如今在人前，她很少露出这样满是少女娇憨的表情了。
“也许他们还完了他们该还的血，你就能治愈克劳尔了。”福兰特提醒道，“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克劳尔的血能够消除你的疲惫这件事，可能不存在，所以你们日常尝试的时候，要控制量。”
“这件事我们早想到了，如今既然规律都找到了，肯定不会再胡乱运用了。”瑞拉点头，“放心吧。”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莉莉安娜用她优雅的瞬移魔法带走了瑞拉，侯爵府恢复了平静，雪狼的低吼从窗外传来。
进入书房的福兰特未抬眼，左手随意挥出半道弧线。冰晶沿着窗棂生长成栅栏，将溜进侯爵府里试图从外墙爬进的一扇大开窗户的狼崽们挡在外面。最小的那只把鼻子卡在冰栅间，发出委屈的呜咽，青年嘴角终于泄出一丝笑意，弹指将冰栅扩宽半寸。
“这里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虽然这么说着，青年却还是把那毛茸茸的小狼崽给拎了起来，放任它用还不尖利的犬齿轻咬他的虎口，发出“呜呜呜”的撒娇声。
青年放任身体陷入高背椅，伸手开始翻阅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他意识到自己耳朵里还在回响着老骑士起头的歌谣，它们固执地盘踞在他的脑海中，就像编织魔法阵时，用水元素牵引形成的丝线不断重复的一个图案。
小狼崽大胆地窝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福兰特没有赶走他，他感觉到小狼的温暖和心跳，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让他觉得平静。
“我就在这里吃晚餐，”不等来到门口的仆人小心提问，他已经给出了回答，“除非要紧事，不要来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