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佳!卡佳!”
当听到母亲已经带有明显生气语调的呼唤时,小女孩卡佳还在好奇地抬头望眼前这个巨大的——在她的视角看来,和想象中的“魔兽”差不多的巨型魔法辅助装置。
在四周忙碌的工匠都已经对这个小女孩的出现司空见惯,她是第一批搬到根据地的孩童,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她就蹲在这里看这个巨型雷池一点点在平地上搭建起来,每天从早看到晚,每次都要等母亲来喊,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在这里负责修建巨型雷池的,都是皇家工匠中技艺最精湛的一批。
他们基本都来自王国的东部和中部,大部分时间都和冷硬的金属和滚热的融浆打交道,看到一个说着北边口音的小女孩总是好奇地望着他们,大部分心里都会生出新鲜和怜爱的心情。
所以,只要不是忙碌得完全说不上话,小姑娘提问题,他们都会耐心答几句——然后发现小姑娘的问题简直是无穷无尽,甚至有时候会直接把他们问倒,只能带着几分狼狈搪塞道:“从我的师傅和师傅的师傅起,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不需要知道为什么,照做就可以了!”
“妈妈,它今天就要满载运行了,”小孩子的模仿能力非常强,如今,卡佳的口音里就已经混入了很多中东部的语癖和声调,这让她的方言显得不伦不类,她还煞有介事地模仿那些工匠说一些拗口的生词,“我想看着它怎么运行,它会发出比平时更大的响声吗?”
找到女儿的母亲松了口气,她牵住女儿的小手:“噢,亲爱的,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怎么又穿上这件奇怪的橘色衣裳了,快脱下,我们现在要和大家一起圣神殿。”
卡佳的母亲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头痛还是欣慰,毕竟和其他满地乱窜的孩子相比,卡佳只是每天去看那个大装置,以及想学那些工匠穿颜色鲜艳的无袖马甲。
丈夫和大儿子都留在矿上不回来,小儿子被他们赶回来了,如今小儿子和她的其他女儿互相照应、居住在另一个根据地,她则带着年幼的卡佳在“皇宫”附近居住。
是的,有将近一半的平民觉得什么“指挥中心“、“巨型雷池”之类的称呼过于拗口,他们认为,女皇陛下居住的地方自然就是皇宫。
除此之外,他们把雷池称作“圣水池”,这样圣神殿在它旁边也显得合情合理,而他们屋子里那一盏盏被被“圣水池”点亮的灯泡,就是“圣神之灯”。
这些平民几乎都来自北方和西方,而王国中部、东部以及南方的平民,对这种称呼就显得不屑一顾,特别是南边的平民,他们认为雷池和灯泡是雷元素和金元素交融后的产物,把它们视作女皇和兰斯洛特公爵恩爱的象征。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突然混在一起住,即使是对同一个事物的称呼都会产生分歧,更不要说生活习惯的差异可能带来的矛盾了。
哪怕是卡佳的母亲这样性情温和的女人,前几天都怒气冲冲地加入了一场集体抗议——她们言辞激烈地指责一个南方的救济院居然带着女孩子们在广场上跳沙滩舞,母亲们气得红了眼眶,向圣神殿的神官哭诉“她们怎么能教我们的女儿轻浮如娼馆舞女的做派!圣神不会原谅她们的!”
如今,圣神殿的神官更像是街坊邻里的调解师,他们轻言细语地向这些激动的母亲解释,南方的女孩子从能跑跳开始就在沙滩上踩着海浪舞蹈——他们甚至口不择言地声称:女皇陛下也会跳沙滩舞的!
所以,莉莉安娜一大部分后世关于能歌善舞、艳情风流的传闻,都是这个时期被圣神殿的神官杜撰、然后又被从根据地返回王国四方的人添油加醋、越说越真的。
神官们也有没有办法,女皇陛下说了要用尽各种方式维持根据地的稳定。
他们发现大家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吵闹闹,一听他们讲女皇的八卦就不吵了,一个个睁着闪闪发亮的眼睛洗耳恭听,就开始绞尽脑汁编。
反正女皇的人际关系那么复杂,有一大把一大把的素材可以用,有个大聪明灵机一动,就说女皇陛下其实是斯诺怀特少侯爵的初恋吧,三角恋大家都爱听。
不过,今天的圣神殿里没有八卦和争吵,大家乱糟糟地挤作一团,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前些日子所有牺牲的英杰的哀悼。
雪原上没有什么鲜花,如今纺线也有限,但是大家还是想办法准备了一点花朵——裁剪了一些旧衣服的边角,然后跟着瑞诺卡那些擅长编织的女人学习,用针线缝纫出一朵朵布花。
虔诚的信徒把花朵放在圣神的脚下,然后对着女神像祈祷,希望祂能指引所有英杰走上祂的阶梯,而不怎么相信圣神存在的人,则把花朵放在了圣殿的流水中,在心里呢喃对已逝之人的感谢。
卡佳被母亲带着走去圣神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满地都是各种花朵,有的精致,有的笨拙。
卡佳心里惦记着不远处的大装置,走得心不在焉,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蒙着脸的女人的脚上,让那个女人发出一声惊呼。
“你这孩子!”贝蒂气呼呼地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尖太大,但并没有引起四周太多注意,因为这里平民女人的数量远多于贵族女性,对于她们来说,尖声呐喊是常态。
“妈妈……”跟在贝蒂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发出了怯怯的声音,他脸色苍白,脸颊上还残留着高烧的红晕,“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啊,怎么这么……这么麻烦!”贝蒂原地跺了两下脚,“你该庆幸现在这里治病不花钱!喂,圣神信使到底什么时候会到这里来治病!我儿子喝了治疗师给的各种药,他还是没有痊愈!”
贝蒂身边的男孩当然不是她的亲生孩子,首都参与迁徙的人口众多,不得不分批次进行,人群拥挤,一个小男孩和家人走散了,因为怕摔倒,惊慌之中就一直牵着贝蒂的裙子走,还叫她“妈妈”。
贝蒂一开始完全没有要照顾小男孩的打算,她用很不耐烦的语气赶小男孩离开,小男孩的哭泣引来了骑士的询问,骑士对她说,如果她是带着幼童的女人,又没有丈夫在身边,那可以去另一边的特殊通道。
贝蒂对于“特殊待遇”一向是敏感的,当意识到撒谎就可以换来中心根据地的居住后,她立刻声称小男孩是她的孩子,然后高高兴兴地住到了好房子里——虽然房间不宽敞,但总算没有霉味了!也不用计算钱袋里的钱该怎么付下个月的房租!
但小男孩的身体不好,为了继续住在第一骑士团四周、获取更好的保护,贝蒂不能放着这个“儿子”不管。
她开始学着早起为儿子去圣神殿排队拿药,尝试和四周的女人交谈询问怎么才能让小孩不生病,以及怎么用发的布料给小孩子裁制衣服。
女人都快忘了她上一次对着镜子哀叹自己脸上的伤疤是什么时候,没办法——小孩子怎么能那么讨厌、这样占据她的时间!如果他安静了,那就是他生病了,如果他没有生病,他就会像只泥鳅一样,不知道溜去哪里淘气!
还好这孩子还会几句甜言蜜语,他有一次睡前对贝蒂说:“妈妈,你的眼睛真漂亮,里面就像有天上的星星,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贝蒂那天很高兴,在孩子睡着后,她拿出镜子——这是她身上唯一还没有当掉的、在她还是个贵族少女时使用的东西,仔细地在光线均匀的电灯下照自己的脸。
她相信自己的伤疤淡了一些,认为一定是抹的什么草药起了作用,正当她更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眼角有没有生长讨厌的细纹时,她听到了孩子在床上咳嗽,她立刻就把镜子随手往桌上一扔,着急地去看他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
贝蒂今天来圣神殿是为了给她的“儿子”拿药,她当然也听闻了玛利亚·爱德华兹的死讯,她不准备进行什么哀悼,她才懒得去绣什么布花。
玛利亚·爱德华兹是她的手下败将——时至今日,她仍然这么认为,她原以为自己会因为这个女人的死幸灾乐祸,因为她之前一直愤愤不平,为什么这个手下败将看起来最后过得比她好。
但是她的心里却一直没有出现“看吧,这个傻子最后死了,我还有获得荣华富贵的机会,她彻底没有了”的声音。
相反,那天她站在房间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第一骑士团护送着一群满身鲜血的孩子走过街道,她在人群里辨认出了好几个人,福兰特·斯诺怀特怀里抱着一个人,看头发的颜色,大概就是玛利亚·爱德华兹了。
这个女人,不久前还神采飞扬地和四周的人说再见呢,她心里这样想,语气仍然维持着一点嘲讽。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邦德先生——那个老人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回忆起在他死去的前一天,打开家门的时候,老人用平和的口吻对她说,他出门一趟,很快会回来。
我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选择为其他的人涉险,甚至牺牲。
贝蒂想,这些人都是傻瓜,我是不要做傻瓜的,我要活着,而且我要过舒舒服服的好生活。
“公主殿下的愿望是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但好日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要靠大家用双手去创造的。”
这句当时在首都学院蹭吃蹭喝、最后被迫去听课时听到的内容,出现在了贝蒂的脑海,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记住了这句话。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对接下来听到的一段话嗤之以鼻:
“殿下对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为我们拥有感应元素的能力,能力意味着责任。”
“如大家所知,殿下正准备带领所有人为了以后的新时代和神明做抗争,这条抗争的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殿下需要我们站出来,为了更多人的未来去努力,去奋斗,甚至,去牺牲。”
那她自己怎么不牺牲呢?贝蒂当时心里这样嘲弄道,倒是聪明得很,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想忽悠所有人卖命——听信这种话的人,简直愚不可及!
但是当她走进这个根据地,看到整洁干净的房间,看到头顶可以随意开关的灯泡——她心里忍不住开心,为“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开心。
那玛利亚·爱德华兹,是不是就是为了她,还有所有住进根据地的人死去的?那些正在被神官念颂的名字,听说这些名字都会被刻上石碑,这些没有一天真正住进过根据地的人,真的是心甘情愿,为了其他人的未来,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吗?
“妈妈,”小男孩扯扯她的衣角,“神官大人在念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哭泣?”
贝蒂本来想回答“那不过是一群蠢货”,但是她的眼前,玛利亚·爱德华兹的脸,和邦德先生的脸慢慢重叠,她有些惊慌,因为她感觉心里出现了一些陌生的东西。
“他们是……是英杰。”她最后用一种别扭的语调对小男孩解释道,“你要感谢他们,没有他们,我们——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好了,走吧,你的药还没拿呢。”贝蒂烦躁地开口,牵着她的孩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