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星抱着虚弱的阿丽娜走进营地,想要给这名小女孩找点暖和的食物,远远地就看见爱国者高大的身影,不禁好奇地喊道:“老爹?”
听见女儿的声音,爱国者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微侧开身体,好让霜星看见靠坐在巨石上陷入沉睡的红天使。
征服王之胄头盔上的鸟卜仪已然熄灭,蜿流披散的红砂披风也凝固静滞,飘扬的雪花落在安格隆的肩头,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尊金属塑像。
霜星听着从红天使胸膛中传出的低沉呼吸声,不自觉地伸出手掌放在巨人的厚重肩甲上,轻声说道:“辛苦你了,安格隆大人……”
“他需要好好休息,叶莲娜。传令下去,启程时间延后,所有人继续原地驻扎。还有你……”
爱国者的目光落在霜星怀中的阿丽娜身上,不自觉地柔和了嗓音。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小家伙。放心吧,我们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了。”
“她该怎么办?”霜星抚摸着阿丽娜灰绿色的头发,焦虑地说道,“我们肯定会经历战斗的,总不能一直带着这个孩子……”
爱国者沉默了一瞬,说:“托付给沿途经过的村庄吧,给收养她的家庭留点钱,就像以前一样。”
阿丽娜的目光一刻也不能从安格隆身上移开,听见爱国者的话,她抿了抿嘴唇,用力摇头道:“不要!我要和你们一起战斗!”
“孩子。”爱国者略微提高了声调,他对再度安静下来的阿丽娜说,“我明白你想为红天使做点什么,但是你还太年轻,还不值得把生命交付到战场上。活下去,去帮助更多的人,你能做的事情,远比我们这些手染鲜血的刽子手要多。”
阿丽娜急了,几个小时之前,她唯一的亲人和从小生活的小镇,在神明带来的无妄之灾中被彻底毁灭。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对神只的愤怒和憎恶,复仇的火焰正在灼烧着她的神经,怎么可能听得进去爱国者的话?
“可是我——”“——到此为止。”
爱国者强硬地打断了阿丽娜,藏在头盔下的炽红眼眸坚定如钢:“我不能把未来的希望被卷入战争,即便这是你自己的意愿。叶莲娜,给她弄点肉粥,她肯定饿坏了。”
霜星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阿丽娜身上,从篝火上的铁锅里舀出炖煮着肉干的麦粥,放在铁盒里端到小女孩的面前。
她看着女孩闷闷不乐的面孔,跪坐在地上和她的视线平齐,白兔子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道:“你的母亲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让自己陷入危险,那会让她伤心的。”
阿丽娜双目空洞地看着霜星,吐出了让叶莲娜毛骨悚然的话语:“她已经死了。我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为她复仇。”
说着,她捧起铁盒,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肉粥,感受着口腔和喉咙传来的灼痛,咀嚼着和木头一样坚韧的肉干,咬牙切齿地低语道:“阿、多、斯……”
————
对于自己在睡着后,意识进入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安格隆已经彻底习惯了。
此刻,他漫步在介乎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草丛中,脚旁流淌着水银般歌唱着音符的河水,周身是如云雾一般飘荡的茂密树丛。
这些树巨大而强壮,一两个人,甚至六个人都很难用手臂合围其粗壮的树干。它们粗糙开裂的树皮像阴影一样密布,仿佛树木本身也被伪装起来了。
坚硬的灌木争夺着树枝下的地面:坚固、扭曲、多刺的东西们互相绞杀,竞争空间和光线,宛若成年人脚下无人注意的孩童。
阳光是冰冷的,但安格隆感觉十分舒适。他直到此刻才发现身上穿戴着征服王之胄,这件盔甲仿佛成为了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和身体前所未有地紧密连接着,就像是脑后旋转的光环和肩膀上的棱晶。
而当安格隆漫步而过时,他的脚印便化为了深红近黑的砂砾,仿佛病毒般高速增殖着,其中浮现出残缺的骸骨和破碎的枷锁,密密麻麻,尸骸的数量甚至比砂砾还要多。
红砂吞食着它触碰到的一切,无论是土地上茂盛的杂草,还是那些参天的巨木,亦或是流淌的河水。红砂所过之处,只剩下死寂的荒芜,或者说——沉淀而下的痛苦。
只要侧耳倾听,就能从砂砾摩擦的窸窣声中,听见那些生命悲惨死去时,在最后一刻所发出的惨叫。听见利刃切割进血肉,骨骼被重锤砸断的声响。以及从他人口中吐出的恶语,那些回荡在心灵之中的悲鸣。
这些痛苦,都被沉淀在这片增殖的红砂之中,由漫步行进的红天使独自承受。直至将它们消化成带血的土壤,其上怒放着獠牙般的狞恶花朵。
安格隆很放松,这片森林不像恐虐魔域那般险恶,它对自己充满了包容。甚至令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片丛林就好像一名素未谋面的兄长,正在用脚下这条林间小径邀请自己前去赴约。
沿着叮咚作响的河水一路向前,安格隆抬手拨开遮挡住视线的枝叶,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宽阔平缓的石滩,水银般的河水徘徊在光滑的卵石之间久久不愿离去,构成了一块反射冰冷阳光的镜面。
而河流对岸矗立着一座建筑物,它由切割和修整的石头而建,一块块深蓝灰色的岩石堆叠,其中明亮的斑点闪闪发光。
它并不巨大,周围的树木耸立在它之上,但它很坚固。这是一座城堡,一座堡垒,旨在拒止不受欢迎者,保护堡中之人和宝藏远离危险。
而在河岸的这边,一名骑士双手拄着剑,坐在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上,以介乎于警惕和欣慰之间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安格隆。
骑士已然苍老,面孔上的棱角仿佛刀削,无尽的思索和忧虑像河水一样冲刷着皮肤留下深刻的皱纹。他的头发颜色很浅,黄金条纹斑驳稀疏,渐变为寡淡的灰白。下半张脸被浓密胡须遮盖,只露出嘴唇。
这是一张充满不信任的嘴,更像是会向下弯曲表露不赞成,而不是向上弯曲微笑。
安格隆静立在森林的边缘,与骑士隔空遥遥对视,他能看到对方深绿眼眸中的打量和惊讶,但那些细微的情绪,就像是藏身于丛林的野兽般难以捕捉。
但安格隆就是能感觉到,脑后的血轮清晰地映射出对方的情感波动,比沙漠中的绿洲还要扎眼。
直到安格隆周身的树木被红砂吞没,苍老的骑士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开口道:
“看来父亲说得是真的,你确实从命运手中获得了自由,重新掌握了与生俱来的本质。过来坐下吧,安格隆·塔尔基尔,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