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之后,已经没什么人来找季牧了。
时而过来拜访的都是极为熟识的人,这些人却也不是来谈什么,关心的成分更多一些。
施如雪怔怔望着外面,“还真是一下子就冷清了呢。”
“应该叫清净才对。”季牧笑道。
这几个月来,季牧的情绪一直没什么变化,不论沧澜如何动静,他都似乎很沉得住。但别人看不出来,许多时候却逃不过施如雪的眼睛。
现在天下人人南望,明明离大都最近的九曲鸾园却好像比嘉兰江还要远,这种感觉就像堂前柳萌新芽、花吐蕊引得万千都来赏,堂后凋敝又冷清,季牧在此扫着院。
许多事情分明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当它们真正发生的时候,季牧惟有把这里守得更紧,但压力已不可同语。从前所历是赚或赔,大不了多搭一些龟背,但随着沧澜越发汹涌,九曲鸾园将有可能变成一个笑话,古往今来从不缺仇富而喜欢看热闹的人,这事要是搞不好,对季牧多年的口碑也是一道打击,“不过尔尔”。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把四个字抄了无数遍,一大早就在九曲河畔飞得到处都是,那四个字赫然是——
云上瑞珠。
这是云都肉馆开业时候,陶大朱的赠字,那时候季牧才二十出头。当年来说这里面饱含着一种期待,是给一个年轻人打打气的说辞。
二十多年后再看,它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只能在云而又永远是珠,珠子嘛,一掌可握才叫珠子。
施如雪一大早捡回来厚厚的一摞,避着季牧正要烧掉的时候却被季牧拦了下来,“烧了做什么,要不是这人我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号。”
“这些人太可恶了!事情还没怎么着呢,这些天元的商人比沧澜还势力!”说着说着,施如雪的眼眶慢慢红了起来,沧澜要踩季牧,要是天元也这般落井下石,日子真是更加煎熬了。
季牧上前把这一摞的“云上瑞珠”拾了起来,不再多言走了出去,施如雪追了出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商界都知季牧很明,但这个人有的时候却很闷,宁愿自己在心里挣扎,没有结论或定数他从不轻易开口。
季牧还是每天照旧去盯九园的建设,虽然只是刚到六月,但要有人再走进九曲鸾园一定会目瞪口呆,这里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曾经它是一处游览场所,而今,它变得充满了市井味道。
每个园子都不像从前那样曲径通幽,许多高大的草木都被砍成木墩,屋舍并不多却搭起来很多台子,这些台子却也不高,立地只有两尺多的样子。
别说他人,这段日子连摹园阁和梅桥城的匠师看着季牧的眼神都不大对,这个高大的人,北疆不二的大头家,只觉得他脸更黑了、背也沉了,一天也听不到他说一句话,就好像他是借着这个地方来冥想也似的。
季牧收到了郭二虎的来信,看了还不如不看。
六湖商会要起一千条“九象之舫”!这是什么概念?这些大船严丝合缝排出来就有半座大城那么大,当它们齐刷刷同时出现在嘉兰江上的时候,这水上的声势当真亘古未有,身后是太一阁一旁是御江苑,这场子举世未见。
信中郭二虎的话更像是一个通知,并没有和季牧商量行与不行的意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各个口子都异常棘手起来。郭二虎真要是暗中搞点什么鬼,查起来那是要命的事,季牧恐也要受到牵连,不夸张地说,它已经从一件商业之事变成了学界甚至官家的事!
正是明媚的六月,九曲河刮起来劳什子的怪风,吹的是水面也荡漾,人心也飘忽。这地儿越发的让人不解,最早它也是意气风发,怎还没入了秋就先黄了呢?
文岐也已做了最大的努力,这等风声之下,最起码天元的大商都还能绷得住,各个都知沧澜事,表面上还都对天元抱有一丝幻想。
这一天,几个官差来到了客栈,把季牧带到了大都。
轿子一落,季牧并未看到什么王公大府,而是大都西边的一处宅院。
走入其中,这里虽然枝叶繁茂一派勃勃,但总给人一种深得不能更深的感觉,问题出在路径上。一条只容二人并行的石板路,九转八回、弯弯绕绕,单是这个过程就走了得有少半个时辰,即便一个记性再好的人,这么绕下来也不知哪里是哪里了,与上了马车蒙上眼并无区别。
终于又终于,那带路的人停下了脚步,季牧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月阁”二字。
一个黑色衣袍的人背对着季牧,从背后看那腰带季牧便知这人穿的是一身官服,当他转过头来,看到其胸前的印花,季牧立时掩住满心惊骇!
宇国中枢,三院三公、九寺九卿,见其印花便知,此为宇国太保。
太保是三公之末,初来是一辅导太子的官职,只是一代代朝堂更易,太子做了皇帝,慢慢的让这太保之位不为从前所限,因为与皇帝毕竟漫长的关系,让这个官职愈发变得微妙。
此人的相貌有些奇特,他是须髯渗着一种红紫之色,莫名就多了几分神秘,他的脸很方很方,中间没有任何棱角边缘却满满都是棱角。
“云州季牧,拜见院公大人!”
“季头家不必多礼,你我早已相识不是吗?”
“不敢!”
“不管季头家信不信,本公都早已为季头家想好了退路,此间即便全败,西北还会是当年的那个西北。”
季牧一皱眉,“败?在下并未觉得有什么博弈之举。”
这位院公笑了一笑,“哦,忘了时过境迁,刚刚那番话在南北游志的时候说才更为恰当。那不如就顺着再说几句,当年季头家手段超绝,发掘无人察之的魇邦之事,一举就扳回了千百,让人敬佩也令人胆寒。”
季牧可不是来这听旧账的,当年的诸多他在老斋那已有答案,有些话在特定的时候或有奇效,但过了之后再补就让人觉得寡之又寡。
“院公大人,商界的丁点事何来胆寒?就算将我季牧抽到只剩百一,照样是一个好好养子好好爱妻的好生人家,我季牧需要什么退路?”
立时之间,这位院公大人眯起来双目,不得不说这般锐气他从未从别的商人身上见过,“季牧,你当真天不怕地不怕?”
“大人的怕我便不懂,二十年里我季牧没藏过分毫,只想堂堂正正做一档又一档子的生意。”
“季头家,许多事情你太不了解了,作为一个商人,无论如何你不该有这等戾气。”
这戾气二字,着实让季牧心生惊怪,“大人位高权重,在下一介庶民无敢思量大人的斗量,但云商没做错什么,生意的事还是交给生意。”
“好一句生意的事交给生意,那你我就谈谈生意,想问季头家,九曲鸾园这块地,它是怎么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