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识盐,没有人比主事盐司的人眼睛更毒。
这人一看,霎时便目露惊容,但见此盐质地绵密,指尖一捏几乎可如墙灰一般均匀贴在手指上,微微用力才会有极细的颗粒感。
雪花盐的“雪花”二字其实是形容这种盐很白,与从前的大青盐区隔开来,其颗粒大的如豌豆、小的如芝麻,与眼前这般绵密全然无比。
这种盐在厨师行当被称为“润盐”,如雨润物,撒下去便看不到了。见多识广的主司双眼一眯猛然想起什么来,“季头家,此盐应该是湖盐吧?”
此言一出,哗然遍处,这等场合若敢拿出湖盐唬人,那就是罪过了。
九州的盐分三种,海盐、湖盐和井盐,成色来说,海盐最差、湖盐次之、井盐最好,但是九州市面上的盐九成九都是海盐,只因湖盐、井盐不是天生稀缺就是开采成本过高。
湖盐乃是先天盐场,真正的好盐湖只有三处,早已被大都控制起来,不需任何工艺可以直接取用,“不劳煮沃、成之自然”。呈现在这位主司面前的,像极了从盐湖刮取而来的天然之盐。
至于井盐,一直是工艺的禁区,地下卤水是最好的制盐卤水,但每开一井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至少也要打到地下三十余丈。除开工艺,“度脉”也是一门大学问,既是盐井的选址,度脉不准不是打成漏井就是打成干窟。
“大人,此非湖盐,而是提纯过后的海盐。”
主司笑着摇头,“并非本官不信季头家,实在是以九州目前的提纯工艺,根本制不出这样的盐。”说话之间,这人看向蒙枭,雪花盐的提纯已是突破之举。
这一来,事情就有点大发了,主司的话自然是令人信服的,以湖盐井盐冒充海盐,这就不是简单的竞比之事了。
吴家伯侄与侯爷们惊容难掩,蒙枭不按套路出牌,踞高而睥,这几人好不容易给季牧撑起个台子,这下可好直接扔出一手瞎诈!终归还是欠些手段啊,敢说敢做是好的,但是不能糊弄,尤其不能糊弄官家呀!
等你唱一出《八抬轿》,结果玩起来《前后恼》?
蒙枭沈之堂还有那位主司都目有微抖,你既如此放肆,便休要再提丁点无辜了。
这些人中,惟有吴亮双目殷殷,如果季牧以这样的手段示人,他怎会有今天?被韩富的事冲昏了脑袋?算了吧,那只会让他更清醒!
季牧不慌不忙,“大人,九州目前的提纯工艺当然制不出这样的盐,在下要说的来自外邦的独特之法!”
季牧的语气煞是平和,但却像一块巨石激起来千层涛浪!
满场之人尽皆哑然,这就高级多了!
“什么!外邦之法!”沈之堂猛然站起,“季头家,可不要妄言呀!”
“九州提纯采取木柴烧到半透的炭作为吸附之法,而大人此时看到的盐是来自澜州的一种碳石磨灰而得。九州高品质的盐湖只有三处,所产的湖盐都在宫中,别说季牧,主司大人可能搞到这种湖盐?”
明无绮立时点头,“如此雪白之盐,如果是湖盐,本侯府中都未得一见。请问季头家,如此提纯之法可有普及的可能?”
季牧点点头,“澜州此类碳石的存量极为可观,且不需要烧制木炭,自可大规模提纯。”
“妙法!妙法!”
看着如此激动的明无绮,蒙枭的眉头皱得快能夹死一只蚊子,自打进来他便发现,不知何时这位侯爷早已不站在自己这边了。
沈之堂咀嚼良久,却发现这一招有些无懈可击。
有人说了,外邦之法岂能随便运用?宇国的国策还恰恰就是这样!
兵强马壮、四境无虞便是一国强盛最好的证明?非也。
一国之强在于气度!虚怀六合、袖揽八荒是气度,文明盈溢、兼容并包是气度,取长以补短、俯瞰而平纳也是气度!
大宇开国千年,苍茫浩土、亿万子民、丰硕无匹,早已过了证明自己有多强大的时候。
就好像一个人,最早时候觉得自己拳头很硬,后来发现双目之威是真威,再后来端手平目雍容而立,风随自走、云不遮头,才是大胸怀!
所以,宇国极为鼓励博采众长,能为国所用不管来自哪里都是妙法,各岛有需也从不吝啬自我所有,以此开合气概,得四海之膜拜。
至于这场子,也该到了下定论的时候。
这时候吴昭开口了,“本卿以为,能通者做考量、得法者为细量,季头家兼有且高明,通盐之事我赞成季头家来做。”
明无绮立时帮腔,“季头家多年通业,天下诸商都看在眼里,本侯赞成!”
其他人则不说话了,虽不说赞成但也没有反对。
蒙枭双目之深,好似午夜之时只他一人,他是这里面惟一一个输不起的人。六湖商会不能没有盐,一旦失了通盐之权,意味着多年培植起来的北方商路商集将在一夜之间被人撬起。
这已不是从前强盛的六湖商会,所以显得盐更加重要,只要还能守住这块金牌,他后续的计划才能推进,让六湖商会东山再起、让沧澜商界重见强威,这一局至关重要!
“季头家有法,但法往何用?没有巨量的粗盐产出,提何处之纯?天下鱼仓变大湾渔场为产盐之处,每年的产量将数倍于当下。提纯之法固然重要,但此为工艺而非地域,请问各位大人,宇国万民要的是盐,还是法?”
果然是一只老狐狸,这一转转得利落,主主次次瞬息扭转,立时把事情扯向了更为迫切的话题。
这里面忽然生出一种权衡。
是为了更纯的盐,还是为了更多的盐?
六湖商会为盐事让了渔场,总不能让人家用自己的产业为他人之通行作保障,握着地盘,这也是竞比的优势所在。换个角度来想,要是把这外邦之法拿给六湖商会?会不会存在这种可能呢?
季牧眯眼而视,蒙枭和沈之堂不是一般的互通,他们在想什么,季牧岂会不知。
既然说到了这一步,那对接下来更惨的局面,还是做好准备吧!
刹那间,季牧抬起头来!
很少有人看到,这个人的悍烈居然可以到这种地步!
他的眼中有火,灼人不敢逼视的火!
就像背着千斤石、行了万里路。
一旦他卸下来,那就要一飞冲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