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得你来伺候我?”
那男子笑了,蹲下,伸手捏住五月鲜的下颌。
那手势与云扶掐五月鲜的,是一模一样的。
同样的小羊皮手套,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力道。
只是五月鲜也能感觉到,眼前这男子的气势,又跟那沈公子有所不同。
——他比沈公子更嚣张,更有侵略『性』。
眼前的人捏住他的下颌之后,还慵懒地将他向那人的方向带过去,叫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向上绷直,一双眼无可逃避地必须对上那人的眼。
那人的眼,在这样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幽光『迷』离,闪烁着仿佛来自地狱的冥火。
“五月鲜,我可没那么香臭不分。你那里还‘鲜’了,你早就腐烂了,臭了。”那人甚至还故意抬手捂住鼻子,“真是臭不可闻。”
那人说着,半空里就松开了手指,叫他就那么跌落下来。体重毫无支撑,只能直接委顿到了尘埃里。地上遍布砾石,硌得他生疼。
那人站起来,明明手上戴着小羊皮手套呢,却还嫌弃地拍了拍手,仿佛怕粘上了他身上的尘埃或者气味去。
“你早不该叫什么‘五月鲜’了,你该叫‘五月腐’;还有那香满庭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该叫香满庭,就叫‘臭大街’吧。”
那人轻蔑地耸耸肩,那人自己天成的贵气与对他的轻蔑搅合在一起,在这将明未明的黎明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嶙峋料峭。
“我要是还容什么你来伺候我……嗤,我还不如自己去捡破烂儿,翻垃圾,跟你这又烂又臭的糊在身上,是一样的效果。”
那人说着弯腰而来,长眸轻眯,满含嘲讽的笑,“五月腐,我没你那么不要脸。”
五月鲜的心,到这一刻,彻底地沉到了谷底。
他跌坐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尽管,那地上的砾石,硌得他生疼。
此时他唯一还能挑起来的,也只剩下精神了。他高高扬起头来盯着靳佩弦,冷笑道,“瞧你说的自己多高尚似的!这世上的人,谁不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谁又比谁干净?”
“就说你吧,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敢说你对那沈公子没有渴念?你当我看不出你盯着那沈公子看的时候,又是个什么眼神儿?你嫌我脏,那沈公子又是什么东西?我是不阴不阳,他也一样半男半女!”
靳佩弦这一刻倒是高高挑起了眉『毛』,心里不由得涌起激赏。
“哎哟,你都瞧出来了?”原本已经失去耐『性』的靳佩弦,这会子又来了兴致,他蹲下,盯着五月鲜的眼睛,“说说,我盯着沈公子看的时候儿,是个什么眼神儿?”
五月鲜冷笑,“你想剥了他!你想爬上去!你想——把他给生吞了去!”
靳佩弦笑了,这一刻是出于真心的,甚或还有一点子淘气和得意。
“嗯,不愧是从小就在风~月场上讨生活的,你的眼睛倒独。”
靳佩弦歪着头,缓缓伸出手去,却是隔着空气,绕着五月鲜的面颊轮廓打了个转,“我是就喜欢她那个半男半女的调调儿,可是我只是对她一个人才有那冲动啊。除了她之外,其余谁都吸引不了我。就更甭说你自己了,自己趴着卖的,还好意思往你自己下面那张脸上贴金,嗯?”
眼前这个男人,嘴毒,人更毒!
这两句话说得,五月鲜只觉自己仿佛全身的皮都被剥下来了,就剩个血肉的身子在这黎明的寒风里晾着似的!
“那你自己呢,又能好到哪儿去?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五月鲜心底那根最隐秘的疼痛被挑了起来,“你当我愿意这样么?我都是被『逼』的!”
“我被我妈给卖了,卖给戏班子学戏,就为了能给家里省一份儿口粮!我又被班主给卖了,卖给各种金主儿,就为了能叫我嗓子倒仓的时候也还能给班里挣钱!”
五月鲜哭了,滚热的泪珠淌下来,在颊上流不到一半就冻冷了。叫他的颊上,一半是滚烫,一半却冰凉。
“你没有我的处境,你就没资格笑话我、侮蔑我!”
靳佩弦点点头,“你说得对,人一生下来谁都没办法挑选自己出生的背景。所以如果只是你被家里卖了,又被班主卖了,我若遇到的只是那样的你,别说我不会这样说你对你,我反倒会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钱都掏出来给你。”
“甚或,如果我觉着你这小孩儿天生灵秀,出淤泥而不染,我甚至愿意设法帮你赎身出来,叫你从此逃脱那样的命运去——可是前提啊,是你不能自甘沉沦去。”
“可是你看你自己干了什么事儿呢?就在你方才涎着脸跟我说,你愿意伺候我,我怎么对你都行的时候儿……五月臭,你就已经该死了。”
五月鲜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梗着脖子盯着靳佩弦。
靳佩弦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星子,“嗯,时间不早了。”
五月鲜这才惊恐地叫起来,“你,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靳佩弦走过来,一把拎起五月鲜的脖领子,沿着大路旁的小路,一直朝前走去。
方才天太黑,五月鲜跑得什么都顾不上,他都不知道原来大路旁边是一片小树林儿。
靳佩弦就是拎着他的脖领子,往小树林儿里走呢。
五月鲜预感到不妙,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你放了我,混蛋,你放了我!”
靳佩弦拎着他走到小树林儿中央,松开手,将他掼在地上。
天『色』隐约要亮了,五月鲜已经影绰绰能看见靳佩弦一笑『露』出的一排白牙。
那白牙也闪烁着森然的光。
“你不是想知道‘臭大街’去哪儿了么?喏,就在这儿呢。”靳佩弦说着,用短靴跺了跺地面。
五月鲜一惊,低头看向地面,“……你说小香在这儿?”
靳佩弦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没错啊,就在下面儿。怎么着,就许你们把那小孩儿给关在地窖里,就不准我们将‘臭大街’也给关在地下头了?”
五月鲜扑过来,“怎么进去?我要渐渐他!”
五月鲜想知道香满庭是怎么想的。香满庭为什么要出卖他,然后还抛弃他?是不是香满庭不是自愿的,而是被眼前这些人给『逼』的?
“行啊,就给你见一面。”靳佩弦说着,还好心眼儿地将手上的铁锹递过去。
今晚,他的铁锹就一直随身携带着,到哪儿都拎着,就没离开过身儿。
五月鲜防备地盯住靳佩弦,“还要我自己挖?你,你们把小香他给怎么了?”
靳佩弦乐了,“答案就在你脚底下,铁锹就在你手上,你不自己挖出答案来,难道还指望着我告诉你?”
靳佩弦说着将那铁锹给收回来,悠闲地拄着,“不挖算了,就让那个疑问烂在你肚子里,永远没有答案。”
靳佩弦说着忽然凑向前,近距离盯着五月鲜的眼睛,“……叫你死都不瞑目。”
五月鲜深深地闭上了眼,半晌绝望地伸出手来,“给我!我挖!”
靳佩弦轻声一笑,“这才乖。”将铁锹递给五月鲜去。
将明未明的黎明,城外无人的小树林儿里,已经筋疲力尽的五月鲜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吭哧吭哧地挖坑。
这已是寒冬腊月了,土地都冻住了,五月鲜挖得实在太辛苦。
而靳佩弦则悠闲地坐下来,将自己的小羊皮手套垫在p股下头,然后优哉游哉地剥着栗子吃。
幸好此处的土地有些沙化,将上头的土层挖开了,下头的沙子就松散多了。就这样五月鲜还是挖了半个多小时去,浑身都湿.透,已是又冷又累,几乎虚脱了。
他越挖越觉不对劲,蓦地停了手,抬眼绝望地瞪住靳佩弦。
“不对,这下头根本就不像有地窖的样儿!就算挖地窖,也不会选这样的沙坑里!”
此时他自己站在坑里,坑深已经超过了他的膝盖去。
靳佩弦吃完了栗子,缓缓站起身来,满意地拍了拍手,将栗子壳的碎屑拍掉。
“不错,你的脑子还够用。”靳佩弦说着迈开长腿,悠闲地走到坑边儿,居高临下,“香满庭没在这坑里。这个坑,是你为你自己挖的!”
靳佩弦说这话的语气,像极了之前云扶说那给白俄唱戏的下场不是给香满庭安排的,实际上是给五月鲜安排的一样。
五月鲜腿一软,“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靳佩弦这才轻叹了口气,“五月腐,你知道你这回算计的,是什么人么?我告诉你,你算计的那小孩儿不是没主儿的,那小孩儿是我的人。”
五月鲜眼睛一眯。
靳佩弦冷笑一声,“收起你那肮脏的想象,那跟你想的不同!”
靳佩弦高高仰头,望向天空中黑白交替的奇妙天『色』,“他是我混编26旅的士兵,从他成为我手下兵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命,就由我负责。”
“我这个人有些事儿不太较真儿,比方说你若得罪的是我本人,我若觉着你是个有趣的人呢,我兴许还不跟你计较了;可你却不准动我的手下。你若敢动他们一根毫『毛』,我会断你一条腿;而你若敢做出叫他们痛不欲生的事,那你——就死定了~~”
五月鲜这才惊慌起来,浑身打着冷颤,“你,你究竟是谁?你,你又要干什么?!”
靳佩弦勾起一边唇角,桀骜又冷酷地一笑,“我,靳佩弦。听好了,记住了,到了阴曹地府有本事就化为厉鬼,来找我算账。我等着你!”
靳佩弦说罢猛然抬脚,将五月鲜踹倒在坑里,随即挥动铁锹——
一锹一锹的沙石如急雨砸下,小树林儿里先时还能听见五月鲜的哀嚎声。
渐渐地,当城内城外公鸡报晓声响成一片,那小树林儿里就恢复安静了。
死一般的安静。
靳佩弦耽搁了些时间,当回到大院套的时候,云扶已经带着张小山走了。
大院套里,剩下宫里雁带人看着纯耳和几个手下。
靳佩弦是笑呵呵回来的,仿佛今晚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发生。宫里雁看见了,便也无奈地一笑,“说来也奇了,沈公子也跟您一样,走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说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张小山就是被关起来,打了几拳而已。”
靳佩弦微微挑眉,随即便也点头,笑意更深,“她说得对啊,今晚原本就什么事都没有。叫门外的兄弟们都别胡思『乱』想去。”
宫里雁便也叹了口气,点点头,“老大你放心,我会将这事儿办好。”
宫里雁收起笑容,凝视靳佩弦,“只是……如果这么说的话,岂不便宜了楼上那个活死人?”
靳佩弦抬眸望了望楼上。
他也明白,倘若真说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话,那纯耳就可以免责;至少也不用负什么大责任了。
靳佩弦点点头,“交给我。”说着径直走向楼梯去。
宫里雁不放心,跟上来,“老大,我陪您去。”
靳佩弦上楼,径直走进纯耳的屋子。
那屋子里的烟雾终于散去了。窗外晨光初起,纯耳一身白衣坐在这微明的晨光里,难得的也有了一丝清澈的气质。
靳佩弦在纯耳对面坐下来。
“你认得我么?”
纯耳凝着靳佩弦,眼中闪过一丝阴郁——那阴郁里有恐惧,也有痛恨。
“原本不算认得,可是经过了昨晚的事,自然认得了。”纯耳抬眸盯住靳佩弦的眼睛,“你的相貌原本不一样,可是你发起狠来的时候,眉目之间的神情,跟靳大帅真是一模一样!”
靳佩弦轻哂一声,“彼此彼此,纯贝勒脸上的不甘和希望卷土重来的渴望,也跟当年的老贝勒如出一辙。”
纯耳眯起眼来,“你竟然还知道我阿玛的眉目神情?我们家当年被大帅赶出梅州城的时候儿,你还在襁褓里吧!”
靳佩弦耸耸肩,“有报纸啊贝勒爷,当年老贝勒离开梅州城的时候儿,报纸可拍了相片儿了。老贝勒临上火车前那回头的一眼,早就被定格下来了。”
纯耳悲怆地一笑,“是啊,我阿玛那是被靳大帅的士兵用枪顶着呢,他那回头最后看一眼故乡,岂能没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