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的这个不消化,等二太太第一个起身离席之后,她就也赶紧『揉』着胃口,跟着赶紧遁了。
都快走回旧雨楼了,她才想起还有事儿没跟靳佩弦说呢,这便在院墙夹道里站了站,叫小翠儿去迎着靳佩弦,把他带到这边来。
隔了一会子,靳佩弦迈着长腿,两手叉在军裤口袋里,抖着双肩,扭着窄腰,就这么拧哒过来了。
云扶只能冲天又翻了个白眼儿,“……你是行走的麻花儿么?”
这么一扭三道弯儿,除了麻花儿,真不知道还怎么形容他了。
他也不以为忤,含笑使劲点头,“要不你说我花卷儿也行。”
云扶挑眉,“可是花卷儿拧完了,是一坨……”
靳佩弦大笑,“哎呀,你就不能想到那种长条儿形的花卷儿啊,干嘛非一坨不可?”
云扶耸肩,“我吃过的花卷儿就都是一坨的,跟那个什么似的……”
小翠儿在一边都乐得“噗嗤”一声。
靳佩弦佯怒,冲她就要使飞脚,“你非赶在这时候儿‘噗嗤’一声,怎么着呀,配音呢啊?”
云扶便也笑了,瞪他一眼,不搭理他。
小翠儿呆了,歪着头看靳佩弦,“七少爷,什么叫配音啊?”
他还认真给答,“你看没看过电影儿呢?”
小翠儿点头,“看过呀。就那年大帅当选陆海大元帅的时候儿,咱们大帅府里就支起大白布,请了人来放电影儿啊。”
他耸耸肩,“那你还不懂?”
小翠儿还是摇头,“可是那电影儿都没声儿呀,都是自己看下头的字儿。”
靳佩弦得意地大笑,“那是你没看过~~现在已经有带声儿的电影儿了,等我以后把他们从美利坚给弄来,也在咱们大帅府里再给你放一场带声儿的电影儿,啊!”
小翠儿登时欢喜了,也顾不上他之前揶揄她了,“太好了!七少爷,你快点把他们从那个什么坚给弄来啊!”
靳佩弦转头望向云扶来,一双黑瞳里都是细细闪闪的小星星,“没问题!我都能把你家少夫人给弄回来,一个电影儿算什么呀!”
云扶一听他要泄『露』她从美利坚回来的底,赶紧上前掐他一把,“说什么呢?”
他不躲不闪,却是夸张地叫。
却不是痛呼,而是某种——呃,跟公猫要过春天了似的。
“你!”云扶气得要踢他,“有你这么叫的么?”
他却涎着脸凑过来,“那你喜欢我怎么叫呀?你教我,我换~”
云扶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尴尬地赶紧看一眼小翠儿。
人家小翠儿还是个无瑕的小姑娘儿呢,犯不着在这听他这些浑话。
小翠儿也机灵,赶紧道,“你们俩说话吧,我给你俩到外面放风儿去。”说着一甩大辫子就蹦蹦跶跶地走了。
云扶冲他脚踝就给了他一脚,“你找死啊?”
他一副天真无邪,凑过来近距离盯着云扶,“我怎么了呀,你怎么生气了呢?你掐我,我还得咬牙忍着,都不能叫啊~~”
云扶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跟他在一起,总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他也真是个兵,不过却不该是少将,应该是个兵痞才是。
云扶叹口气,“别胡说八道了,跟你说件正经事。”
他又笑了,伸手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肢窝,“……你也承认,你刚才也不正经了呀?”
“还能不能说话了?!”云扶直跺脚,真是拿他没办法。
他靠墙而笑,“好好好,媳『妇』儿我错了。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云扶只能再送他个白眼儿,“你还听我的?少扯了。我看你最听的还是你妈。你不该叫‘三妈’,你直接该叫‘亲妈’才对。”
方才钟秀芬说要跟着四太太一起去体育学校筹备处,大家都看着靳佩弦,结果人家靳佩弦连个“奔儿”都不打,立马起身笑眯眯地就答应了。
看云扶终是忍不住了抱怨出来,靳佩弦笑眯眯地盯着她,“咋啦,生气了啊?”
他用胳膊肘捅捅她,“要不,你赶紧嫁给我呀!我有媳『妇』儿了,那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到时候我就只听我媳『妇』儿的,哪个妈我都不管了~~”
“呸!”云扶只能叹气。他什么都在这儿等着她,总是软硬兼施,对她威『逼』利诱的,“你爱听哪个妈就听,我才不管呢!”
他歪着头看她的神『色』,“那你怎么还这么不高兴呀?”
云扶叹口气,想撇清一下,“你们家的事儿,我犯不着管。谁想去谁去,你爱让谁去那也是你的自由……我就是,我就是觉着当初是我跟你推荐四太太,叫你请四太太去帮忙的。我可没推荐过三太太,三太太偏要在这事儿上横来一杠,我总归觉着有些闹心。”
靳佩弦点头,伸臂将云扶给拢住,“好啦,好啦,大过年的嘛~~别气了。”
云扶眯起眼来凝着他,“这么说,你是因为过年,才没好意思拒绝她喽?”
靳佩弦却耸耸肩,“一方面是这样,另外一方面也觉着——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三妈嘛。三妈说的也有道理,的确是她若能过来陪四妈的话,这也是方便了四妈,也将来有人再生事。”
靳佩弦说着,伸手过来,修长的指尖拨开云扶眉上被风吹散的发丝,“……二妈其实有二妈的好处,有她在家里这么直截了当地指出来,倒叫咱们能提前防范,总比叫外人将来利用此事兴风作浪去好。你说呢?”
这正月里的风,真是挺冷的。虽说这大帅府的宫墙夹道里,因为不宽,也就一个人通行的宽度,故此倒是叫两道墙将风给隔住了去。
除了云扶的发丝被风给吹『乱』了之外,两个人腻乎在一起,倒并不觉着冷。
云扶先前真是冷眼看着三太太钟秀芬的一番唱念做打,当时气头儿上只想将靳佩弦拎过来踹几脚才解恨。可是这会子冷静下来些,叫他这么一说,她的心便也缓缓落回了原处去。
四太太顾若依,因为她兄长顾明德的事儿,处境实则微妙。若当真将来有人借此兴风作浪的,倒当真不容易平息下去。这样想来,靳佩弦的话不无道理。
云扶便哼了一声,将他给推开,“随便你吧。反正妈是你的妈,学校也是你的学校,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她真不能继续凡事都替他悬着心了,再继续这样下去——将来又如何还能抽身而退?
他这才笑了,“那你得给我个定心丸儿,说你不生气了才行。要不,什么妈呀、体育学校的,我统统都不要了!”
他手肘抵在墙壁上,向她俯下了头来,“……我只要你。她们都比不上你重要。”
他的唇本来已在近处,这么俯下头来,几乎就要贴在她的唇上……
云扶犹豫了一秒钟,还是侧头避开。
“怎么了?”他像个没吃着糖的孩子,一个劲儿地追讨,“过年呢,你就当给我个压岁钱呗~”
云扶瞪他,从兜儿里当真掏出一个大子儿来,扔他脖领子里去,“喏,压着。”
那冰凉的小铜子儿滑入脖领子里去,他又是一顿叫,“哎呀,你怎么往这儿扔啊?”
云扶笑起来。想起小时候儿,她没少了团一捧雪,给塞他脖领子里去。跟那比起来,这回还心慈手软多了呢。
“就一个铜子儿,你就受不了了?你这么大个儿,还经不住那么一丁点儿凉?可别说你是当兵的,还是什么士官学校念过书的,还是什么少将……”
他噘嘴,“哼,才不是那个意思呢!我是说……你猜它一路往下,滑到哪儿去了?”
他的眼神忽然邪了起来,那邪气儿飘忽氤氲,缠着她不放。
云扶其实一开始还真没想到它滑哪儿去了,可是他偏偏给详细地做了一个提示,叫“一路往下”……云扶就想猜不着,好像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了。
云扶恼得一跺脚,赶紧背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你赶紧给我滚!”
他大笑,非但不滚,反倒还故意凑过来——唇落在她后颈上,偷了一下儿香去。
云扶只能跺着脚又转过来,“你怎么这样儿呢?哪儿都不放过?”
他认真点头,深深凝住她,眼神渐渐灼热,直至如火,“……你的全身,上下左右,不管哪儿,我都想亲。”
“我早晚把你那两片嘴唇给你片下来,汆汤!”云扶双颊被他的目光给点燃了似的,只能说更发狠的话去。
他大笑,“……我哪儿都是你的。任你处置~”
云扶终究是个女孩儿家,说这样的荤段子,跟外人还行,反正也不走心;可是跟他,却总是她要先败下阵来。
她又羞又恼,跺脚转身就走。
他也不拦着,就在后头踢踢踏踏地跟着。
那马靴跟青石地面撞击的声音,倒像是来自美利坚的踢踏舞。云扶的酒馆外头,街巷里,就时常有黑皮肤的男孩儿们跳。
云扶又叹口气,扭头盯住他。
没说话,只用眼神。
他便又笑了,“是,就跟你酒馆外头那小子学的。反正进酒馆你也不搭理我,我有时候儿就只好站在街上,隔着窗户看你,然后也总不能跟个傻呵呵的树桩子似的就那么站在窗外啊,要不人家还以为我有病,或者想洗劫你的店呢,所以我得干点儿什么——我就去跟那几个黑皮肤的小孩儿去学跳这个去了。”
云扶扭头,眯眼盯着他,“有声电影儿,是在美利坚最先出现的,你说你都看过了……又学了跳舞……小子,你在美利坚呆得挺用心啊。”
他就又笑了,笃定地点头,“我都想好了,反正我爸也不在了。要是你执意留在那边不回来,那我就也跟你一起留下,也不回来了~”
云扶听见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知道大帅一出事,他就从东洋跑了,漂洋过海到美利坚去找她。
可是她始终以为,他的目的是将她给找回来,一起回中国来;毕竟这边还有这样大一个家,更有两位父亲的仇恨……
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动过要扔下中国的基业,为了她就留在美利坚了!
他是靳佩弦啊,他是大帅靳千秋的儿子,曾经被外国记者称为“中国共和时代的皇太子”,他竟然肯为她放弃这一切去?
此时想起来,怪不得在美利坚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什么叫她回中国的话——后来是她自己决定要回来,他才跟着上了“秦安号”,一路归来的。
这样看来,他不是在说笑,他曾经是认真的。
云扶忽然有些无法看着他,这便赶紧回过头来,将四目相对的中间那根弦,剪断。
“是么?原来你想留在美利坚啊~~可是你想得太幼稚了,到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叱骂你,说你逃避矛盾,不给大帅报仇,不尽人子之份。”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啊,可是我不在乎。报仇对我来说,不算难;可是最难的,却是挽回你的心。”
他仗着腿长,两步就赶上来,抢到她前头,却转过身来,倒走着,只为了面朝向她去。
“……我知道因为小时候的事,你都烦死我了。我要是只想着报仇,至少三年五载的会被这事儿缠死在国内,那我就可能会失去了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你了。”
云扶的心,要不得地颤了又颤。
她害怕,不是害怕他,是害怕自己最近以来,这心上越来越控制不住的轻颤。
便如他的名——弦,只需微风,甚至不需有风,就总能微微而颤。
又如“心弦”二字,只要想来,便是颤颤难平。
“行了,今天的话就说到这儿吧。”她有急急想逃的渴望,也浑说不清具体害怕什么,可就是心绪不宁,“我先走了,你也忙你自己的去吧。三太太怕是这会子就要跟着四太太到筹备处去交接,你不在眼前儿的话,哪儿还像个你三妈的孝顺儿子了?”
“呸!”他轻啐,伸手捏了捏她面颊,“还为这事儿损我呢?”
云扶趁机几步走到夹道尽头,前头出了瘦腰水瓶形的小门儿,就是敞开的西院了。
“对了我通知你一声哈,我要回梨树沟过元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