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你现下如果还想依靠潘金莲儿对你的『迷』恋,以及潘家的支持……这些恐怕都要落空了。”
“潘少谷遇难之后,你以为潘家部下之中,没有人想上位?你们都是男人,你该明白,男人们都是有这个心的。”
“而敢有这份儿心的,又必定是强力之人。所以那样的人,可等着你下台呢,人家好取而代之。所以如果你的身份再暴『露』了,你觉着潘家的部下还会支持你么?”
“就算潘金莲儿还依旧对你痴心不改,可是潘老夫人又会允许么?小雪,如果你连潘家都不能再指望了,你留下来又还能做什么?等郭子林从外面打进梅州来,还是想等潘家回心转意,继续奉你为主呢?”
郑雪怀望住云扶,无言以对。
云扶叹口气,“更何况,我也担心知道这些的大活人,还不止潘老夫人一个。你忘了么,当初可是大小姐将存放老夫人遗物的房门钥匙非要交给我的——你说,大小姐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大小姐是个什么人物呢,小雪你比我更清楚吧?那大小姐的脾气,可不是六小姐能比的!”
郑雪怀又是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从小他妈邱梅香也时常有言语冒犯到木夫人的时候,木夫人『性』子软,能忍就忍了。都是大小姐当面给骂回去的,虽说当年大小姐年岁还不大,可是竟有本事将他妈邱梅香给骂到哑口无言。
要说邱梅香在大帅府里最怕的人,不是木夫人,甚至都不是大帅,曾经就是这位大小姐。
大小姐终究是大帅的长女,在大帅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后宅里里外外更是都能管得井井有条。叫二太太邱梅香这个妾室当的,想『插』手都没机会。
还是后来大小姐年纪大了,不适合再抛头『露』面的,大帅才叫邱梅香一点点得了机会管着后宅的。
这样的大小姐,郑雪怀心中都是打怵。
“还有靳佩弦呢。”云扶不慌不忙,再扔下一颗“炸弹”。
郑雪怀果然微微一惊,只不过他掩饰神『色』的功夫一向超过常人,才看起来没有那般明显。
“佩弦也知道?小云,你为何这样说?难道你不觉得就凭佩弦的『性』子,他若早知道了,竟会这样久以来滴水不漏?”
云扶垂首而笑。
靳佩弦滴水不漏的地方儿,何止这一宗。只不过,她没必要当面告诉给郑雪怀罢了。
“你还记得么,当初大小姐是想把木夫人的遗物一遭儿打包带走的。是靳佩弦力主给留下来,交给我的。”
“大小姐的『性』子你知道,她原本对我并不托底,如果没有靳佩弦的坚持,她不会把那钥匙给我。”
“当初不过是以为因为是老夫人的遗物,所以大小姐和靳佩弦这两姐弟珍惜。如今看来,怕是他们两个就是都知道老夫人的遗物里有这份东西,所以他们才更为审慎吧。”
“大小姐开始想将老夫人的遗物带走,兴许就是担心这东西若继续留在旧雨楼里、二太太的脑袋顶上,迟早会叫二代太给发现,继而销毁了。”
“而靳佩弦既然坚持劝说大小姐给留下来,大小姐也许就明白了她弟弟已经知道有那份东西。他们姐弟两个说到底,交换的不过是对这东西的意见。”
云扶静静抬眸,“他从前可以装作不知道,是因为你还没将他『逼』到绝境,他还愿意为你再留一线。可是如今,他带兵在外跟郭子林厮杀,你如果这个时候在他背后捅他一刀,你以为他还会继续装作不知道么?”
“况且大帅府里,六小姐和大小姐会前后脚都回去,帮他坐镇后方。小雪,无论内外,在梅州和大帅府里,你还哪里有立锥之地?”
云扶离开之时,最后交给六小姐的就是一封她亲笔写给大小姐的书信。书信是暗发,此外还有一封明发的、更快到达的电报。内容都是请大小姐回来,与四太太一起,帮靳佩弦坐镇大帅府。
唯有这样,靳佩弦在外带兵厮杀之时,才不用有后顾之忧。
——三太太和叶小鸾这两个叫云扶不放心的,有六小姐,尤其是大小姐镇着,也就闹腾不起来了。
这样,她便能走得稳稳妥妥。
她这人啊,走自然是必定要走的,她却至少不希望留下的是个烂摊子。
那不是她的风格。
这列火车,最终没有掉头回梅州去。
而是一路向东,一直开向天津。
剩下的这段路上,郑雪怀再也没有单独与云扶面谈过。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包厢里,梳理自己的心事。
云扶将郑雪怀的身世资料又翻了一回,凯瑟琳也是好奇,忍不住轻声问,“二太太怎么会跟了个东洋人的?”
云扶轻叹一声,“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那个故事长到,要追溯到《马关条约》前后去,那已然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马关条约》将东洋觊觎中国的野心变成了现实,从那条约之后,借着彼时因条约而对东洋开放的通商口岸,东洋人,尤其是间谍们大批涌入中国。
这当中甚至不乏有些人是自费来到中国,自愿不拿东洋『政府』的薪水的一批间谍。
他们在中国长期地埋伏下来,刻意去模仿中国人,学说字正腔圆的中国话,生活方式也完全跟中国人相同——用这样的方式彻底融入中国,抹掉他们的间谍身份,从而方便他们得到各方面的情报。
郑雪怀的生父,那个东洋人福田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人原本是东洋的大学生,在东洋时学的就是汉学,所以来到中国之后借助他自己的文化底子,在梨园行找到了生存的饭碗——他给戏班子写戏本子。
便也因此,福田得以结识了戏班子里最为当红的邱梅香。
因邱梅香彼时当红,所有的戏本子自然都要围绕着她的个人风格来写;写好的戏本子也都要邱梅香亲自看过了,首肯了,才能通过,得以排演。
两个年轻人因此见面的机会多,彼此耳鬓厮磨的,竟也生了情愫。
彼时戏班子所在地的小军阀郑天麟,早就看上了邱梅香。戏园子里每天都来捧场。
邱梅香彼时当红,倒也是有些胆『色』的,怎么都不肯就范。
可是那时的世道啊,一个戏班子里当红的角儿,就是再红,又如何能跟当兵的抗衡去?邱梅香知道她自己若不能逃出那个地方,迟早都得落入郑天麟手里。
就这么着,邱梅香也是个烈『性』子,反倒心一横,先将自己的身子给了福田了。
彼时的邱梅香哪里知道福田其实是个东洋人,还是个狼心贼子。她只因为,福田是个斯文、有才气的年轻人,是个会念书,会写戏本子,会说温柔情话给她听的学生。
这样的年轻人,自总比郑天麟那粗人好了千百倍去。
两人偷成了正果去,那些日子里很是如胶似漆,难舍难离。
福田也有某几个时刻,恨不能暂且抛下了的“对天皇的忠诚”去,也跟邱梅香许下过海誓山盟,说他一定会带着邱梅香走,远远地走到天涯海角去,逃开郑天麟的魔爪。
——彼时福田的意思,兴许是要带着邱梅香逃到东洋去吧。那儿的确是足够远,远到叫郑天麟都鞭长莫及。
只是年轻人情浓时候的海誓山盟啊,说的时候当真动人心弦,可是却未必能当真,更不能持久。
因为彼时福田是个穷小子,是自费来给他的国家尽忠的,没有收入来源。所以他们两个都暂且不敢离开戏班子,否则他们手里没有钱,连路费都没有。
福田只能劝邱梅香再忍忍,再唱些日子,偷偷将包银攒下来,多赚些钱再走。
邱梅香无奈忍了下来,为了多赚钱,难得在台上都接受了郑天麟抛上台来的打赏。
她以为,她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也是为了——她的孩子。
她跟福田在一起之后,不久她就发现有了孩子。她便苦熬着,只想趁着在肚子显出来之前,攒够了钱,然后等着福田带着她和孩子远走高飞,到他许诺给她的那个海角天涯去,两人带着孩子,终生相守。
——结局,当然是悲伤的。
当邱梅香将孩子的事告诉给福田,彼时两人的感情也已经转淡,福田再度将他对他国家的效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了。
福田不肯走,他还要继续留下来,为他的国家收集情报呢。要不,来中国吃了的苦,好容易融入中国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般情势之下,邱梅香索『性』横了心,还是跟了郑天麟。
就这样,好歹算是给自己的孩子找了个现成的爹,生下来姓了郑。
只是后来郑天麟也被大帅靳千秋给打败了,邱梅香反正对郑天麟也没什么深刻的感情,这便带着儿子归了大帅去。
郑天麟失败之后,那个地方也成了大帅靳千秋的地盘。靳千秋不是郑天麟,靳千秋接过郑天麟的地盘,第一件大事就是重新成立警察局,排查户口。
福田这样的间谍待不下去了,只得离开。
福田回到东洋,利用那几年得到的情报,晋身军部。三十年过来,一步步获得了中将的军衔,策动了济南惨案。
资料里并没有记载,邱梅香究竟知道不知道福田是东洋人,也不知邱梅香后来是如何知道福田的身份的。
也或许是曾经情浓之时,福田在耳鬓厮磨之时不留神,曾经用过东洋话;又或者,也只是福田成为中将,派兵驻扎中国,报纸上登过他的相片儿,邱梅香才认出来的吧?
不过不管怎样,都已经不能改变郑雪怀生父和血统的事实。
更不能改变,是福田中将制造了济南惨案,焚杀中国国民一万七千人的事实!
下了火车,就有靳云鹤的人开车来接。汽车直接将他们送到了港口。
——之所以请靳云鹤的人来接,而不是叫卢兴彤他们来接,自还是为了稳妥。
天津鱼龙混杂,谁知道郑雪怀还会不会有别的路数,到此临时变卦了呢?
靳云鹤是燕都国府前总理,他的人自有官方背景,一切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也比复兴东的伙计们更有效。
立在天津港口,望港口外的天高云阔。
这里有四通八达的航线,可以坐船去沪上、香港;也可以东渡扶桑,甚至更远到达美利坚,又或者拐个弯往欧罗巴去。
也因此,所以那些前清的王爷们,乃至当今那些下野了的前大总统、总理们,才都愿意住在津门。
进可攻,直入燕都;退可逃,海阔天空。
时间都是计算好的,岸边停靠的就是出洋的邮轮,一切手续都已经提前办好了,只等几人到了现场,再各自签字就是。
郑雪怀回眸看一眼“护送”他的那些人,苦笑着摇头,“小云,为了带我走,你已经准备得这样严密。”
云扶点头,“如果做不到稳妥,那我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小雪姐姐,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领教过,所以我可不敢大意,总得多加几分小心才行。”
郑雪怀背后,夏之时还在跟靳云鹤的人悄然对峙。
云扶知道,他们各自的衣服口袋里,实则都按着黑洞洞的枪口。
郑雪怀叹口气,终于吐了口儿:“夏副官,你回去吧。这一趟出行,我不能带你一同去。你的家人全没有准备,你就回去吧。”
云扶点了点头。
这一路上,尽管她跟郑雪怀说了那么多,郑雪怀也没说叫夏之时回去。
到此时,眼前之地,郑雪怀终于肯说这样的话,那她一路的心思倒也不算白费了。
夏之时的眼睛都红了,先看一眼郑雪怀,随即恼恨地盯住云扶。
郑雪怀叹口气,下命令道:“夏之时,这是我的命令,服从命令!”
夏之时这才一凛,原地一个立正,向郑雪怀敬军礼。
郑雪怀又叹口气,上前帮夏之时正了正衣领,就仿佛夏之时还穿着军装似的,“回去,找巡阅使大人,他会不计前嫌,给你妥善的安置。”
夏之时的眼圈儿又红了。
云扶静静垂眸,“夏副官,你是个人才。如果你肯真心诚意效忠你们巡阅使,他给你的待遇,绝对不会比你家督办大人低。”
夏之时又看了云扶一眼,眼中的恼恨难消。
可是他还是忍着哽咽道,“商小姐,唯有一事请托——拜托你一路上,一定要照顾好督办大人。”
郑雪怀自己倒是释然而笑,“瞧你说的。从小到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我照顾她。”
云扶这次倒是对夏之时扬眉一笑,“行,这次我答应你了。”
按照航程,当邮轮已经驶出中国领海时,卢兴彤才发电报给梅州,正式代云扶向靳佩弦辞行。
电报由大帅府的机要室接收,转发给战地前线的靳佩弦。
就在电报到达之前,靳佩弦刚率领手下取得了一场大胜——郭子林的王牌师“枭鹰”,已经被歼灭。
这还得说是靳佩弦手下留情,因为郭子林的手下,毕竟曾经也都是江北的部队,是靳军序列里的成员。
自家人打自家人,打得太惨烈并不光荣。
靳佩弦是耐着『性』子,寻找了各种说服、劝降的工作,让想投诚的都有条活路,待得确定“枭鹰”是郭子林的死忠,不可能劝降之后,靳佩弦才下令发动猛攻。
一个大胜,他刚下令今晚庆祝一下,就收到了这封电报。
看着电报,靳佩弦都笑了。
“老大……”宫里雁和封百里都在身边,全都不放心地看着他。
靳佩弦摇头,“你们说,你们意外么?呵,你们都不意外吧?我也不该意外,是不是?”
他将电报倒扣在桌上,回身走回地图前站定,看着地图,长久地不肯说话。
电话响,是靳安盼打过来的。
靳佩弦接起来,依旧在笑,努力地笑,“……嗯,我知道了六姐。这是她给我挖好的坑儿,我都没法不跳。她将我扶上大位,用责任束缚住我;她又调虎离山,叫我带兵出征。”
“然后,她就松了翅膀,终于可以远走高飞了……”
“我早知道,我知道的。她自己也总说啊,靳家留不住她,梅州留不住她,甚至整个中国都留不住她。”
“是我自大,我曾经以为,就算靳家留不住她,梅州留不住她,中国留不住她……可是我靳佩弦,应该能留得住她啊!”
“却原来我也做不到……说到底,我之所以跳下这个坑儿来,也不怨他。还是因为我这个人啊,也终究是放不下责任,放不下权力,放不下争强好胜。”
“如果我能放下少帅这个身份,如果我可以不要江北巡阅使的大位,如果我可以不在乎跟郭子林以及三哥的输赢,如果我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只要她的话,那或许,她肯为我留下来。”
“六姐……我现在后悔了,我想退回去,将这一切都推倒重来,将我自己之前那些安排全都自己亲手毁了,然后现在还去当那个什么都不行的纨绔子弟……六姐,你说,我该怎么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