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见皇帝如此震怒,个个大惊失色,唯恐被殃及自身,同时也心有戚戚地替黄道周捏了一把冷汗。
紫禁城的上空滚动着早春沉闷的雷声,别看豫西籍的雷公电母雀占鸠巢,可是尽职尽责地电闪雷鸣。黄道周既然想做直臣,他前天上疏时已经将最坏的结果作了打算,所以现在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这正是自己作为忠臣死谏的时候,首要心中并无生死顾虑。
这位与杨嗣昌同龄的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倔强地望着崇祯皇帝,心说“你来啊,打我啊!”嘴上慷慨回奏道:“臣自幼读圣贤书,考历代治乱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敛为主。苛察繁则人人钳口,正气销沉;聚敛重则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臣今日尚见有山东与畿辅百姓伏阙上书,他日必将失尽人心,连愿意前来上书的人也没有了!杨嗣昌的加征练饷办法是使朝廷饮鸩止渴……”
此刻他的心是真的痛了,朝臣们也有同感,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故事他们是明白的,尽管到了自家地头上,恨不得敲骨吸髓,可是生死攸关这几个字倒真是惊出了他们一身冷汗,虽说内心感觉不至于此,但大家都是薄有身家的人,让黄道周出头这种防患未然未必就不是好事。
崇祯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于是截断黄道周的话头,面带寒意地训斥:“体再鸹噪!朕因流贼猖撅,东事日急,内外交困,不得不百计筹饷,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赋,百姓怨言。你是天子近臣,也对加征练饷肆口低毁,比为鸩毒。哼、哼,成何话说!你如此低毁练饷,试问你有何良策助朕筹饷练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筹饷、不练兵、罢掉杨嗣昌,派你代朕督师?你能将张献忠、李贼叔侄等诸贼迅速剿灭或献俘阙下?清国家腹心之患?你不顾朕日夜为国事焦忧憱劳,妄肆攻讦大臣,忠君爱国之心何在?”
君臣奏对中,这样的重话就有些过了,可是崇祯依旧说了出来,就是存心吓退黄道周,让黄道周之流顾忌。
黄道周已存死志,他毫不犹豫地说:“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流贼祸国,致劳宸忧,臣何尝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至于东虏为患,臣平日既忧且愤,独恨杨嗣昌只知与东虏暗中议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溃决……”
崇祯不耐烦截断黄道周的话头,重重地问道:“我问你有何好办法筹~饷~练~兵!”
黄道周说:“大抵额设之兵,原有额饷,如今兵多虚冒,饷多中饱!但求认真实练,则兵无虚冒,切足以自用。”
他此时已经顾不得是否得罪人,唯望能够以死明志,让大明江山与民同休,黄道周叩首有声,低沉的语气说道:“所以核实兵额,禁绝中饱,即可足兵足饷。若兵不实练,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措响,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目前不是无饷练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认真做事之人!如得其人、若得其法,则利归公家;不得其人、若失其法,则利归私室矣!”
黄道周话语一出,刚刚想替他分辨一二的衣冠禽兽们,也对其怒目而视了,大家暗骂:“你个还不死的,让我们喝兵血的躺枪,不缺德吗,心中不愧疚吗?”
而黄道周身为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直言上谏是他的本职工作,本来无可厚非,可今天的状况是情急之中误中副车,殃及了别人碗里的蛋糕。无奈之下他索性就青皮了一把,不管庙堂之上的千夫所指,慨然道:“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尽知?左、右近臣,有谁敢据实奏闻!”
才说道这里,两旁装泥塑的大臣们不干了,他们双拳紧握,无不想出班掐死这个口无遮拦的老怪兽!历来相互看不上眼的文、武群臣,此时同仇敌忾,他们决心联手打怪,一定为自己的背景代言。
黄道周明白自己已无善了,他痛声道:“因陛下天威莫测,使耿介者缄口不言,怕事者唯唯诺诺,而小人则阿谀奉承……皇上左右之人,动不动就称颂陛下天纵英明,明察秋毫,而实在背后各自为私,遇事蒙混,将陛下孤立于上。行间每每掩败为胜,杀良冒功;到处人心涣散,不恨贼而恨兵;官以钱买,将以贿选。凡此种种,积弊如山,皇上何曾洞知?今日臣不避斧铖之诛,冒死直言,恳皇上三思!”
这时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开始蹿鼻血了,大家心说“老天爷啊!今天自己为什么不闹肚子不头疼,偏偏顶风冒雪装勤勉,这个中年还不死的东西,咋就不被滚滚天雷劈死乜!”
雷公电母也没料到自己会落包涵,望着冲天的怨气,他们感觉有点烦有点烦,异地执法劈死直臣不再他们的职权范围,老二位心下盘算,还是回家吧,自己地头自己做主,现在闹了个里外不是人何苦来哉?
崇祯按捺着一腔怒火,狞笑着又问:“你如何说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
黄道周操着一口福建漳州府的官话,应对说:“万历朝时,因辽东军事日急,于正赋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万两,名曰辽饷,百姓就已经不堪其苦!皇上御极之初,又增加辽饷一百四十万两……崇祯十年,杨嗣昌定了三个月灭贼的期限,新增剿饷二百八十万两,原说只征一年的啊,皇上!陛下皇皇诏书中也说‘暂苦吾民一年耳’,而今已两年有余,却并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合辽饷、剿饷、练饷共计一千六百七十余万两白银,这些均在正赋之外。请皇上勿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为小民留一线生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