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当然给不出罗万化什么宗旨,只能含混一句道:“非我大明子民,若无卓技、功勋者,朕以为不可使之久居大明。其他的,卿调研清楚了明白回奏。”
罗万化答应了,君臣两个又谈了谈吕宋、满剌加局势,并在地图上推断从陆路到欧罗巴的三路使团大概走到了什么位置。
待罗万化退出后,朱翊钧伸了伸懒腰,看向孙乾。孙乾低头回奏道:“皇上,您已超时甚多,奴婢让郑王改日觐见?您用过午膳还要与枢密们开会呢......”
朱翊钧沉吟一下,微笑道:“安排人去通知潞王,让他进宫来。先带着太子陪着郑王用膳——太子这些天说要去潞王府玩耍,今日且让他去,明日回宫。”
孙乾答应了一声,听朱翊钧继续说道:“现在不到十一点,你去政事堂看看鸣泉先生吃饭没有,若没有,叫他陪朕用膳。”
孙乾感动道:“皇上对臣下真是解衣推食,奴婢等能伺候皇上这样的仁主,真是天大的福分。”
听了这话,朱翊钧略略皱眉,脸上似笑非笑。孙乾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神色,正缓步退出宫殿。临出门前,忽听朱翊钧道:“孙乾,你可知道自己何处不如魏朝么?”
孙乾耳边如同打了个雷,先是手脚没处放,随即跪地道:“奴婢不该以谀词惑主之心,知错了!求皇上饶奴婢这遭,奴婢再也不敢了!”
朱翊钧哼了一声,道:“你也是朕身边老人了,若想有个好下场,要先多看、多听、多思,再做到不看、不听、不思,如此可保长久——起来,去办事吧。”
总理大臣梁梦龙见传旨的孙乾神色恍惚,几乎没有一点往日的机灵劲儿,心中猜测道:“这家伙定是被皇上骂了,看来我也要小心点。”
觐见礼毕,朱翊钧却满面春风,让梁梦龙陪自己用膳。为善摄养生,皇室讲究“食不语”,再加上不喝酒,两人都挑着自己爱吃的夹了几筷子,随即撤下去赏赐宫人不提。
君臣两个漱了口,内官又端上两杯茶来。梁梦龙没话找话道:“自从有了医学院和报纸,天下人生活习惯改了不少。臣以前饭后立即饮茶,漱口也是用它,现在却都用白水润润喉咙,饭前也不饮茶了。皇上也要保重龙体——臣见报纸上说,饭后直接饮茶伤胃。”
朱翊钧闻言笑道:“没那么蝎虎。若茶也伤身,人只好餐风饮露才行。”
梁梦龙立即端起茶杯喝一口,奉承道:“这是大红袍?前日得太后赐下二两,臣拜领后尝了尝,果然香气清雅,喉韵甘滑,真国宝也。”
朱翊钧闻言笑道:“内府早些年将附近山林买下,大面积扦插繁育成功了——再过个七八年,这大红袍也不值什么。宋人喜欢铁罗汉,也有前人也有喜欢白鸡冠的,如今福建已经种的到处都是了。”
“其实,朕虽喜欢岩茶,但大红袍喝起来却觉得鲠嗓子,前日农学送了些在武夷山新培育的‘玉桂’,有些柑橘香味,朕觉得冬天喝起来比大红袍要好,可惜新种所得不多,已经喝完了。”
梁梦龙轻拍马屁道:“如今得皇上龙口一赞,此茶立成名种也。”
朱翊钧闻言叹道:“天子跬步,皆关民命,朕不敢忽视。因这些年颇喜岩茶,宫中多用。龙井、毛尖等,售价和销量都不如前些年。前两天南直隶巡抚密奏,道是大别山多穷困,民生仰赖茶山产出,身为皇帝口味不要太刁,偶尔也要喝点六安瓜片。”
梁梦龙闻言莞尔,颂圣道:“皇上仁心泽被天下。自祖龙以来,皆各地贡奉皇室用度。变法后皇上废供奉而全用采买,此大仁政也。不过,民间也因此对宫中吃穿用度关心过甚。臣听说,商贾如今为求一个‘内用’,有些无所不用其极了。”
朱翊钧闻言笑叹道:“正是,此前宫中要用香云纱,有一张姓大商贾非但不要钱,还要给内府一万两——他们来问朕如何措置。鸣泉先生以为如何?”
梁梦龙忙回奏道:“要是那香云纱确实冠绝天下,臣觉得——”刚要说倒也不是不行,随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后背也沁出冷汗。
朱翊钧似笑非笑道:“看来皇帝的名头也敌不过一个‘钱’字。”
梁梦龙脸色微红,拱手道:“臣孟浪了。皇上常跟臣等说‘资本’行于世道,必在无声无息间就侵蚀道德人心——看来臣确实受到侵染而不自知也。”
朱翊钧点头叹道:“鸣泉先生不必尴尬,这个问题朕问了宫中好些人。连皇后都说,不必要那一万两,但这姓张的要送,倒也不能拦着——只有两位太后坚称不可。”
接着站起身道:“见微知着呀!不知天下人心被这‘钱’字拨弄,将会如何?”
梁梦龙欲言又止,却又低头不语。朱翊钧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在殿中转了几圈道:“大变法以来,朕虽有密奏耳目,但民间底下究竟如何,却没有直观的认识。今年即将到了年底,也就罢了。”
“明年开春,朕欲巡狩天下,鸣泉以为如何?”
梁梦龙不由的张大嘴巴。他今日虽蒙召见,但心中一直以为皇帝要与自己商量‘揭帖案’和‘隆庆党案’的定谳,却没想到皇帝居然给出了这么个大难题!
心念电转间,梁梦龙问道:“陛下,欲察政、慑军以昭国威乎?”
朱翊钧微笑道:“非‘礼’也,乃‘政’耳。落脚在‘调查研究’。欲将变法推向深入,非大搞调查研究不可呀。”
梁梦龙露出了然之色,扼腕叹息道:“古者帝王莫不巡狩,《书》中云‘五载一巡狩’。我大明永乐、宣德时,帝王北狩,备受褒誉。但自从英宗北狩,大明国势为之一坠;武宗巡狩,天下骚然;世宗巡显陵,险陷于火.......”
朱翊钧闻言眉头微皱,梁梦龙忙道:“皇上登基以来,国势起衰振隳;塞罕坝北巡,定北疆万世太平之制,雄才大略非汉武唐宗可比也。”
朱翊钧眉头舒展,笑道:“鸣泉先生褒誉过甚了。”
梁梦龙道:“非也!汉武远征大漠,天下为之疲敝;太宗和亲吐蕃,这‘天可汗’的成色嘛,文成公主也帮忙添上些。唯我皇上......”
朱翊钧忙摆手道:“鸣泉先生快别说了,朕臊得慌。倒也不是妄自菲薄,今人也未必不如古人——但今日言之无益,还是说眼前罢。”
梁梦龙暗暗叹了口气,心知这势必累的要命的工作是推脱不了的,只能问道:“未知皇上欲巡狩何处?臣好细细谋划。”
朱翊钧笑道:“朕打算先去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