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出使前的庙算所料,徐光启在适当机会放出免费牛痘技术的消息如同一阵狂风,迅疾的刮过了欧洲。在国王厅演讲后半个月内,伊斯坦布尔和伦敦都已经收到同样的消息——赛里斯将免费向欧洲提供牛痘技术。
因为消灭了天花,后世之人对天花这款病毒了解的不多。实际上,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病毒,非天花莫属。原时空21世纪有科学家进行过估算统计,自天花病毒传播以来,差不多有5亿人因之丧命,是第二名疟疾的二倍以上。
天花病毒可以在没有宿主的情况下在自然界存活六个月,并经由空气传播,其强大传染力和四分之一的高死亡率使其无愧于病毒之王的封号。
它伴随着人类历史,改变着人类各民族的势力涨消,影响着政治进程——在朱翊钧大力推广牛痘这个时间段,由殖民者带入美洲的天花病毒和其他传染病正在肆虐,如果不加以干预,现在近一亿人口的印第安人将减少到不足一千万。
费利佩二世感谢过朱翊钧和使团的慷慨之后,很自然的就借着病毒试探赛里斯对殖民地的看法,而且直接问了出来:“赛里斯皇帝有意将防治天花之法传入非洲和美洲吗?”
徐光启知道最大的考验已经到来,心中一凛之后,立回道:“当然,吾皇之仁泽被寰宇,认为防治疾病是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他不会因为利益而选择见死不救。”
费利佩二世的胡须并不浓密,徐光启很轻易的就看出他的表情:伊比利亚的共主并不高兴。
他捏了捏颌下黄色的山羊胡须,冷笑道:“看来赛里斯有意参与到世界的瓜分了。”
“我提醒您注意:教皇子午线已经划定了帝国的势力范围,而且因为吾同时是葡萄牙的国王。如果赛里斯要参与进来,海军上将和勇敢的士兵们未必答应!除非,赛里斯皇帝陛下用重大利益来换取这一项权力。比如,瓷器的制造技术。”
徐光启出使前,早抱定了“开远夷,通绝域,立旷世之功,建万事之安”的志向和决心,朱翊钧也将他记忆中此际的欧洲形势倾囊相授——因此,徐光启年纪虽轻,但非费利佩二世能够吓唬住的。
他闻言微笑道:“陛下,中国三皇以降,其史五千余年。自祖龙一统天下,废封建而郡县天下,建极一千八百年也。其礼仪之章,华服之美传至吾朝吾皇,现有人口一万万六千万,倍于全欧洲。”
“吾皇现所治之土,东西两万里,南北两万里,并有百藩朝贡,奉为上国。斯土百族,亿万民视吾皇如慈父;大舰千数,百万军吾皇如臂使指。”
“中国之余力,即足以宰割天下,分裂寰宇。伊比利亚邦联虽称大国,但尚未占据欧洲五分之一;英、法乃至尼德兰诸般小国足以抗衡;论丁数西班牙不足中国之零头;讲财富不及中国之百分之一,军力与中国相比更是瞠乎其后——我不知道陛下以一国之力统治地球的自信从何而来?”
论嘴炮,自诸子百家周游列国,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以来,中国人就没输过谁。这些话伴随着转译,费利佩二世的脸色越来越黑,手指用力捏着镶嵌宝石的权杖——很想用那大棍子对准徐光启的脑门抽过去。
陪同徐光启而来的副使王家屏也有具体分工——正使不能堕了国威,说完硬话之后副使要及时缓颊,否则吃了眼前亏就不好了。
因此还未等费利佩二世发话,王家屏接着徐光启道:“但是吾皇确信,和平与贸易更能造福天下人民,在这一点上,吾皇希望与陛下能够找到求同存异的地方。”
统一葡萄牙后志得意满的费利佩二世哪里能听得进去,他猛地从王座上起身道:“伯爵阁下,您刚才对我所说的——我会视为赛里斯对伊比利亚的直接威胁。如果赛里斯有意参与殖民地的争夺,那我们就用海军来对话吧!”
说完这句话,费利佩轻蔑的看着徐光启,冷笑道:“年轻的先生,你不必用大言来欺骗睿智的国王。中国是世界上本土最大的国家不假,是个物产丰富的国家也对,但大多数百姓是贫穷的,因为人太多了。”
“我建议您有时间阅读一下《中国南部纪行》,这是九年前马丁·拉达与哲罗尼莫先生的作品。他们曾经在二十年前进入中国南方,并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给你复述一下他们眼中的中国:这是个神秘的国家,但是当你有机会揭去她的面纱,就会发现可怕的堕落与虚弱;军队人数多到难以置信的程度,火炮却极为低劣,兵操练时没有队形,成群地拥挤在一起;他们像土着人那样怯懦无能,日本人与菲律宾人比他们勇敢得多——从菲律宾集合两万人的舰队足以征服中国!”
同样的,费利佩二世的藐视也令徐光启愤怒的涨红了脸。他在愤怒的时候同时他也在暗暗心惊——西夷在嘉靖末年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中国进行侦查,而大明上下对此却一无所知:若皇帝不大兴革变法,亡无日也!
如果现在万历五年的朝堂上,徐光启绝对能用唾沫星子喷陆树声等保守派一脸!
这时候绝对不能折了面子,听了翻译的话之后,徐光启皮笑肉不笑的反驳道:“国王陛下,您也不必拿老账本算新账——吾皇登基变法,兴革国政,中国早非昔日之中国!您的吕宋总督应该给您最新的情报,而不是用传教士老文献来糊弄您。”
“吾皇登基之后的第二年,即将我国东北方的版图扩张了五千里;五年前,中国一战轻取缅甸,阵斩其国王——这是葡萄牙人未敢进攻的国度。我可以向您报告最新的进展:在出使之前,吾皇已经完全而且彻底的收服了蒙古,解除了帝国北方的威胁。”
费利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因为罗万化在总督缅甸之初已经表达了对西班牙的不满——那时候费利佩还没有拿下里斯本呢——因此他始终关注着亚洲的局势。
他当然知道此际的中国早非昔比。赛里斯的皇帝雄才大略,通过变法使得国势蒸蒸日上,随着罗马使团朝觐成功,这些消息得以巨量传回欧洲——欧罗巴各国领导人对大明的实力只有高估的份儿。
短短十来年,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何以一跃而成亚洲霸主?最近费利佩二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今天与徐光启的见面,令他心目中的答案变得更加清晰:中国早就不是封建制,因此皇帝能够集中力量发展经济和军事——只要他有这个政治决心。
遗憾的是,在政体方面,现在的欧洲落后中国一千六百多年,王权的专制和集中是文艺复兴之后的事——凡有野心的国王,都希望自己在统一欧洲的进程中完成中国秦始皇的伟业。
费利佩二世当然也有此心。但遑论分裂的欧洲,就以此时的伊比利亚邦联来说,他为了集权,每日用在公务上的时间超过十个小时,但也未敢施行削藩之举。尤其是新吞并的葡萄牙,众贵族尽管奉他为主,但在政治权力上费利佩二世只能与贵族议会对半分,毫无一言九鼎的余地。
议会!狗屁的贵族议会!地方自治议会更是一堆狗屎!费利佩二世看着侃侃而谈的徐光启,心底无比艳羡赛里斯的皇帝——地方官完全由皇帝任命,所有的军队只忠于君王,贵族只有俸禄而没有封地,且在政治上比之文官更是处于弱势地位,如果西班牙也能做到这一点,朕的大军早就统一了全世界!
费利佩二世并无意与徐光启这毛头小子争些口舌便宜,毕竟两国相距太远——强大如西班牙也不可能把无敌舰队调到亚洲与大明海军决战,反之亦然。
两人互相表达了自己和背后的国家都不好惹之后,在费利佩身边的大臣和王家屏的缓颊之下,觐见的话题就慢慢转向了正轨:大明对吕宋、香料群岛和果阿这些哈布斯堡王朝至关重要的殖民地的地位如何看待的问题。
这是两国面临的最大外交问题,出使前朝廷早有准备。徐光启当然要按照皇帝的意思来表明中国的态度:
“陛下,吕宋、满剌加和柔佛等国,都是大明的藩属。吾皇并不愿意与西班牙在中洲兵戎相见,但我们两国必须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意见。”
费利佩二世的脸很长,此时更是黑如墨汁,他挑动两下眉毛,冷声问道:“我想先听听贵国皇帝的想法。”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吐气开声道:“吾皇的意思是,大明可以允许西班牙帝国保有果阿殖民地,吕宋、香料群岛包括满剌加的管制权必须移交给中国。”
“对于此前的贸易往来,以及果阿——满剌加——里斯本之间的贸易航线,中国无意干涉。”
强忍着心中的怒气,费利佩二世问道:“西班牙让渡了管制权之后,能得到什么呢?”
徐光启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心里知道此前的嘴炮并未激怒费利佩二世,但此时的交涉可把他给彻底惹毛了。但作为使节,必须完整的表达皇帝的意志:
“您将获得皇帝陛下的友谊,并且西班牙可以建立与大明之间的直接贸易联系。吾皇也可以颁发特许——西班牙商船经过满剌加时,免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