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行,并非预想一般顺利。
有人认出了常遥,或者说,认出了“伽韵”。
苏州知府,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看见伽韵那一瞬间,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常乐师大驾于此,应早些通知才是,我也好设宴款待,这番小院子实在是屈就了您去。”
“本来游历至此,修整两日罢了,不劳知府大人费心。”
被婉拒的知府并不气恼,甚至欢喜异常。
他任职知府许多年不见提拔,眼下自己的顶头上司升迁在即,正想着巴结一番顶替了上司的位置,却又左右无门,只知道上司爱好音律。
音律一事,门道却很深。送上一些乐伎解闷,又肤浅了些,若是寻上那些个孤本谱子,要是上司看不懂,可不就惹恼了去。正焦灼着,听下属汇报,说是伽韵得现。
可不就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嘛。
伽韵是何物,哪怕是对音律一窍不通的知府也是听过两句的。
此乃世间第一琴,甚至入了当今圣上之眼。若是将此琴奉上,何忧升迁无望?
知府很高兴,亲自到常遥下榻的院子里来请,可常遥却不为所动。
当今圣上都留不住的人,知府也不指望能连琴带人一起送给上司的。
只笑眯眯的询问,奉以重金,可否忍痛割爱,将伽韵相让。
常遥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知府的笑容有些僵,一个乐伎罢了,不过被圣上夸了两句,便觉得自己能耐顶了天去。
左右劝说无果,知府敛了面上的笑意,一个眼色,下属便看懂了。
从怀中掏出了一份缉拿令,说是屋主丢了东西,怀疑是常遥窃了去,现下“请”常遥去官衙问话。
那缉拿令的文墨还未干,晕染了些。显然是刚刚准备的。
一群人不由分说,便将常遥拿下,又以衙门问话,不能带私人物品为由,将“伽韵”扣下。
有事外出,傍晚才归的莫随,只看到了满地的狼藉,和散落在一旁的琴匣,琴匣之内,空无一物。
常遥爱琴,除非抚琴之时,伽韵必是被好好的存放在匣子里的,珍惜异常。连那琴匣都是上好的松木制成,绝不可能任由这么散在地上。
如此说来,肯定是出事了。
多番打探,才知道常遥被知府亲自上门“请”走了,原因便是盗窃了原屋主的东西。
屋子是莫随租的,屋主是个老妪,哪有什么东西可窃,只是由头罢了。
随即去官衙赎人,却不想被赶了出来。
传话的人很不给面子,直到莫随塞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才将将松口,只说是知府大人看上了“伽韵”,想要重金购置。
一方知府,何以突然要重金买琴,这不难打听。
莫随想去衙门里与常遥见上一面,皆被拒绝。如此可见那知府有多强硬。
常遥其实并未被苛待,甚至说是“款待”。
衙门里专门空出了一间屋子,一日三餐俱山珍海味,甚至还安排了美貌的婢女服侍。
这些若是常人,皆是求之不得,可惜他并非寻常之人。
一连三日,都不曾松口。
知府这边喝着热茶:“还不吃饭?”
底下的人低头称是。
知府冷笑,倒是个倔的。自带回来那一日起,便绝食相逼,打定了不敢把他怎么样。
不过是个弹琴了,得皇上赏识又如何,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官衙的大狱里,多的是硬骨头,一番敲打下来,不都服了软。
“若再不识相,便用点法子,签个认罪书吧。”
“是。”
知府悠闲的喝着茶,那“伽韵”便摆在了他的书房里,知府心里美的很,仿佛那高位唾手可得。
还没等他将琴送出去,上司便找来了。
知府以为上司知道他得了名琴,特地来寻,心下大喜,连忙将琴带着去前厅。
却没想一向眼高于顶的上司正对着一个年轻男子曲意逢迎,满脸的讨好。
见他怀里的琴,脸色瞬间黑了几度,沉声便斥:“荒唐,还不快向莫公子道歉!”
知府邀功不成,又被骂的不明所以。
上司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直咬牙:“前几日你可是羁押了一名乐师,那可是莫公子的挚友!”
“那乐师被疑行窃,是以下官才将人请回来问话的啊。”知府连忙解释。
“胡闹,宰相之子的挚友,怎么可能会有行窃之疑!”上司怒喝。
知府抱着琴腿都软了,难怪上司对这个年轻人客气至极,宰相之子啊。一想到自己这般将常遥给抓了回来,知府的冷汗瞬间湿了后背。
多年官场的浸淫,知府还是有些手段的,连呼误会,只说是将人请回来,不曾苛待半分。
常遥这边刚被人按住准备强行按手印,便有人急匆匆的寻来,将周边一应官差遣走,点头哈腰的道歉,又将人引至前厅,便看见了被众星捧月的莫随。
莫随急急的走过来,左右打量了一番:“常兄可受委屈了?”
常遥摇摇头。
莫随这才放心,继而声音便如同淬了冰般朝着那抖的筛子一般的知府:“还不将琴还回来?”
那上司见状,连忙将琴从知府怀里拿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捧给了常遥。
他是爱琴,可他更爱脑袋上的乌纱帽,眼下升迁在即,若是因这个蠢货下属得罪了宰相大人,可不就损失大了。如此一想,那伽韵便更如烫手山芋一般。
常遥接过琴,左右检查了一番,并无损坏,便朝莫随点点头。
莫随会意,不愿多做停留,便带着常遥离开。
临行之际,只留一句“大人好自为之”。
不出一日,苏州知府贪赃枉法,利用职权之便欺压百姓被革去职务,羁押牢狱之事传遍了街巷,众民皆欢呼不已,只说老天开眼,终是恶有恶报了。
彼时,常遥和莫随相对坐在那处院子里。
前几日二人还在把酒对月,眼下却萧条了些。
凉亭中的石案之上,是失而复得的“伽韵”,而伽韵旁边,便是那支“淮音”。
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常遥看着被推至眼前的长萧皱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