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恒朝的仙抚使,是个非常有趣的群体。王洛在翻阅资料时,饶有兴趣的重点关注过。
首先,所谓仙抚使,在新恒朝又被称为天下道种。他们受国师的直接管理,同时接受仙官赐福,得以透过区区凡俗之躯碰触仙力,拥有迥异于新恒仙道的神通异能。
之前那个濒死的湖中人,在死前认定王洛是仙抚使,并将口中的宝玉托付给他,就在于王洛身上同时拥有仙盟的一清元婴,以及荒毒所化的红婴。虽然力量境界上并不算多么超凡脱俗,但能身兼仙荒两界之长的,在新恒朝看来唯有仙抚使。
仙抚使的价值,当然不仅仅是个体实力的优秀,关键在于这些身兼两家之长的道种们,往往能在王朝的仙道进化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少数天才的灵光一闪,便胜过凡人百年耕耘,类似的案例在修行一道从不鲜见,而仙抚使们就往往能成为其中佼佼者,以一己之力推动整个王朝的修行进步……
但本质上,所谓仙官赐福只是一种残酷的人体试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由当朝国师从国中挑选出一批天赋根骨足够出众的“道种”,交由天庭仙官予以调教。仙官会在这些道种身上施以各式各样的荒毒侵染,导致绝大部分道种当场夭折。而少数幸运活下来的人,则成了最佳的观察对象。仙官们会根据这些人的化荒畸变的情况,来推演优化新恒仙道。再之后,这些仙官推演之法,就能自然而然地推广至新恒全境。
是的,新恒的仙道发展,并不是靠着所谓天下道种的顿悟——大部分情况下,仙抚使们脑海中的灵光绽放,不过是时机成熟后,被仙官们封印的记忆得到释放罢了。
而整个新恒的仙道进步,很大程度其实都依赖于天庭仙官们的“醍醐灌顶”,纵观王朝数百年历史,几次影响全境,令国力为之暴涨的仙道革新,本质都是仙官和国师们自上而下的推动使然。
只不过想要破坏大律法谈何容易?定荒之战时鹿芷瑶亲手设计的规则,几乎完美无瑕。哪怕强如天庭群仙,面对大律法时也往往像是在向苍天抛出斧头。
要么是党争内乱,要么民间造反,再要么是暴君烂政导致整体崩盘……总之每隔一段时间,必有一场祸及全境的恶战,而每次恶战,都会让明州好不容易恢复的些许元气沦丧殆尽。早年间,天庭对仙凡沟通的约束不严的时候,甚至还有仙官亲自下场为某一方站台,最终险些导致仙战爆发的恶劣先例。
是的,想要拨乱反正,重新建立一个“凡间”文明,天庭必须舍弃这百年耕耘出的化荒王朝,将一切都推倒重来。
最终,第二个方案得到了天庭之主的首肯。
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天庭规划中的明州文明,哪怕疆域狭小,人口也没有仙盟那般众多,但很有可能发展的更快更好,最终在仙盟人不知不觉间,就夺下凡间正统,令大律法自然崩溃。
这样稳定延续了数百年的格局,自然造就了天庭,以及和天庭相关的人和事,在新恒朝有着崇高的地位。
然而这一百年,堪称明州最暗无天日的百年。诚然有仙官压阵王朝内绝不存在内乱的可能,甚至在仙人们的揠苗助长之下,国内的能人义士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国家很快就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景象,过去数百年内乱造成的伤痛,也很快就痊愈如初……照此势头发展下去,与仙盟抗衡似乎也不再是妄想。
于是,明州大地上,一场史无前例的天劫爆发了。天劫之后,明州生灵涂炭,十室九空,幸存的人们繁衍生息了几代人,都迟迟未能褪去对天庭的畏惧。而天庭的千年大计,更是在一时间跌入谷底。
这当然不是因为天庭仙官们有积极入世、匡扶众生之心,纯粹是无奈之举。而是因为,一个繁荣昌盛的凡间文明,对天庭来说至关重要。
一个合体、大乘级别的修行人,在推演功法、以及实地检验术法时,发挥的功效往往是多少低级别的修行人都难以用数量弥补的——几位下品仙官推演仙道,就能带动整个新恒朝的仙术进步,其中关键也在于此。
但结果,就在第一个百年大计开始结算的时候,一个令所有人都为之惊愕、乃至绝望的结果呈现出来。
被仙人强行扶持起来的文明,强归强矣,却已失去了“凡间”的属性,完全勾不起仙盟大律法的兴趣。仙人们忙碌百年,对大律法的影响反而还不如明州战火纷飞,内乱不休的那些年!
于是,仙人们就不得不面对一个艰难的抉择:之后,要怎么办?
一种方案,就是继续按照既有路线推进发展下去,不管它代表凡间还是天庭,总之国力强盛总不会是坏事。若真能建立起一个比仙盟更强的文明,又何乐不为呢?
而这条走狗分润到的权力之大,也很快得到了印证。
但是用明州来李代桃僵,对仙盟的大律法行李代桃僵之事,就很具有可行性了。甚至说,但从纸面推演来看,此事简直势在必得!
诚然在天道化荒年间,明州的凡间文明蒙受重创,几乎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火种……但当时天之左右处处烽烟,几乎没有真正意义的乐土,仙盟成立初年甚至连疆土都是四分五裂的,且时常就要面对荒潮的汹涌攻势,不得不耗费大量的精力去处置边防,相较而言,一个初始就疆域完整,且有天庭庇佑而无外敌的明州,反而有一定的战略优势。
由此,一个真正稳固的权力结构也就应运而生了。
至少在王洛看来,天庭在明州扶持凡间文明,恐怕更多是为了争夺凡人的定义权。天之左右,哪边更能代表凡间众生?天道飘渺无情,又凭什么锁定仙盟一家?要说凡人,天之左同样拥有凡人,哪怕在荒毒四溢的地方,仙人们依然能开辟出一片专供凡人的澄净乐土,孕育蓬勃生机……那么,若是天之左的凡间文明,能够发展得比天之右更加繁荣,天道又凭什么继续钟情于仙盟一方呢?
更何况,也没人能肯定,这种由群仙亲自下场微操的模式,在之后的百年,数百年间,依然能维持高效。事实上当第一个百年的结算期到来后,面对那堪称讽刺的结果,很多仙官是颇感松了口气,甚至暗生快意的——堂堂天庭仙人,却要为凡人打工,凭什么?
纵使被仙律约束,无从反抗,但有心做事和无心应付,效率之差距也是一目了然的。
此外,定荒之战中,天庭赢得了化神位阶以上的定义权。这不仅仅意味着明州可以源源不断地孕育出化神以上,乃至登仙的强者。更意味着他们在仙道理论上,也拥有难以比拟的优势。
而此时,王洛扮演的,便是这样一条为国师巩固权力的走狗。
新恒朝,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被天庭群仙们小心翼翼扶持起来的。这一次仙人们认真迭代了打法,选择了最为简单有效的山寨法:简单来说就是,不再妄图另起炉灶,打造比仙盟更优越的凡间文明了。而是处处向仙盟看齐。仙盟做什么,新恒朝就学着做什么,哪怕有些东西限于各方面条件无法全盘参考,那么能多参考一分,就多参考一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胡乱原创……同时,仙人们被牢牢约束,严格保持着和凡间文明的距离,只通过国师来完成基本的沟通和指导。并在必要时提供些微助力。
至于这一套打法的效果实际如何,暂时不得而知——那些投降归顺的天庭仙官们,已经忘记了最近一次回归天庭的考核结果。事实上,他们对前朝的认知,也多半是来自新恒朝的历史记载——但无论如何,在新恒以前,明州大地上并不存在一个延续数百年之久,依然稳定的政权。而天庭每隔数十年,也都会派出新的仙官到新恒朝轮值,于暗中默默耕耘。
但这个方案的问题在于:如果只是追求力量上压倒仙盟,那么天庭根本也没必要扶持凡间文明……将大批宝贵的仙官丢入凡间蹉跎岁月,何尝不是一种代价高昂的奢侈行为?那些仙官虽然品阶不高,但若能耐住性子苦修数百年,实力必能大为精进,提升幅度将远远高于凡间文明的进步幅度。但是,正因为天庭无法凭借蛮力战胜对手,才有了后面的麻烦事,所以一个单纯力量强大的国家,对天庭根本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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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人集权的权力是极其有限的。国师这个位置,很多时候都如同空中楼阁,表面看他的权力几乎凌驾皇帝,但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权力都只具备威慑力——一旦滥用权力导致朝政崩乱,仙官的惩处几乎转瞬既至!而只有威慑力的权力,最多得到人们的敬畏,却难以得到人们的认同。所以从很早的时候,新恒的国师就在有意分权……培养仙抚使,然后将他们广泛分散到新恒境内各地,将自身那威力无穷,却只局限于小小朝廷的影响力,迅速传播到全境,而后再从全境逆向传导回朝廷。
这个问题,构成了天庭这千年大计的理论基石。新恒朝越是繁荣昌盛,仙盟引以为傲的大律法,就越难以发挥。而没了大律法为庇佑,仙盟赖以抵抗天庭的诸多杀招就成了无本之木。
这个战略设想当然很好,甚至堪称天才,然而实践下来,一千年间,天庭可谓步履维艰。
第二个方案,就简答粗暴得多:鉴于旧有方案已无从为继,那就干脆删了重来。
事实上,这也是历任国师刻意造成的局面。
天庭在明州建立偌大的试验场,表面意图是想要从凡间文明的繁衍中,解析出仙盟的强大之秘,并予以针对——至少那七位投诚的仙官是如此交代的。但实情大概率并非如此,或许是仙官们在投降归顺以后,就失去了关乎天庭的重要记忆,也或许是这些下品仙官从来也没资格知晓天庭的真实意图……
因为纵使是拥有如此多的优势条件,明州的凡间文明依然发展不过仙盟——别说和仙盟竞争,它们甚至没法独立地长期稳定存在。最初的三百多年里,天庭苦心经营的文明倒了一个又一个。王朝更替之频繁之儿戏,简直像是太虚绘卷里的过境蝗虫。无论仙官们如何努力地从凡间文明中挑选能人贤士,对他们谆谆教诲,甚至偶尔还会用些惑心乱神类的仙法……却总是不能稳定国祚。
无论是天尊引弓,还是八方定荒大结界,都需要大律法作为底层支撑。否则前者将失去太虚幻境这一栖身温养之地,最终逐渐步入枯朽。后者将干脆没有存在的基石。
后来又过了百多年,天庭的上品金仙们痛定思痛,决定不再信任凡人,而是动用前所未有的群仙之力去加强基层治理,他们动员了大批的下品仙官下沉基层,入驻凡间朝廷,如寻常官吏一般微操朝政。这些仙官或许在私下里各有计较,彼此也矛盾重重。但受仙律约束,至少在天庭大计的问题上,谁也不敢轻易造次,因私废公。如此一来,当能拨乱反正,令明州的凡间文明快速回归正轨……
国师张进澄虽然不揽任何日常庶务,却有权对任何国事指手画脚——如果他一意孤行,甚至可以行废立之事。而直属于国师的天下道种们,也同样在新恒朝有着极高的特权。他们虽然不能和仙官直接沟通,却能和国师直接沟通,而国师对仙抚使们又往往极度信任。因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仙抚使在国内的权威都近乎绝对。
越过疯湖西南岸的连绵山脉,有一个坐落于山脚的小城。
城中人口不过数千,日常远离尘嚣,仿佛世外桃源。就连城主都毫无官僚的架子,整日在市井间和贩夫走卒嬉笑怒骂……然而如今,这位随性的城主,却全副盛装,战战兢兢地跪在王洛面前,背后冷汗如雨。
“见,见过仙抚使大人,下官,下官夏侯鹰,愿听大人差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