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宫的到来,彻底决定了新恒的战略大局,却也让这小小的营帐变得无比的拥挤。
这位老人虽然看来慈眉善目,言谈也是和善随意,甚至显得有些憨态可掬……但那笑成月牙的双目中,却始终闪烁着冰冷,而宽大的蓝白道袍,既显古风,亦显出了生人勿近的森严宝光。
显然,和南盈盈那生性爽朗大方,全然不讲出身地位的年轻大乘相比,作为一教教宗的于宫,是很讲规矩的。
而所谓规矩,就是上下尊卑。
于是,在他用余光瞥视营帐内的闲杂人等时,夏侯鹰便立刻恍悟,向于宫深深欠身拱手,便要退出营帐,顺便拉上仍两股战战,不知所以的拓跋田成。
王洛却伸手拦了下来:“无妨,留下听话吧。”
夏侯鹰略显为难,于宫却大方地摆了摆手:“行了,既然上使大人都这么说,你们就留下吧,不过记得有些话可以听,但不可以说。”
之后,于宫微微开眼,简单扫视了一下全场,闲杂人等无不目光躲闪,不敢与之对视,甚至南盈盈也嗤笑一声,借摇头的机会避开了于宫的锋芒。
王洛则趁机向前微微探过身子,迎着对方的目光,更加认真地观察起了于宫。
修为的确不算特别——虽然以区区元婴的修为境界锐评大乘的优劣,显得有些可笑,但王洛毕竟当年在灵山见过太多优质大乘,于宫这种走了捷径都没走到大乘后期的庸人,在他看来甚至还不如南盈盈那同样根基不稳的大乘初期。
然而这营帐中的人,的确都在怕他,忌惮他。
与此同时,仿佛察觉到了王洛的疑问,于宫呵呵一笑,说道:“上使大人关于我和大胜观,的确有很多故事,好的不好的都有,但在那些故事之前……我和国师曾有过血魂之誓,在归顺仙盟一事上,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好。”王洛自然知道老人的言外之意,点点头道“那么故事我就留到之后再听。而你在丰国公之后,千里迢迢从大胜观赶来这里,应该是有话要说吧。”
于宫笑道:“不错,若只是为了给大人站台,有丰国公在,本无需我多此一举何况我在大胜观传音天下信徒,只怕效率还更高些……单独来访,的确是有些话想说。”
“那就有话直说吧,无需客套。”
于宫再点头:“好。我想请问大人,待新恒大局落定,仙盟打算如何处置此地”
王洛闻言不由失笑:“你这是还没见到东都的影子呢,就开始胜利分赃了庆功酒开得早了些吧。”
于宫摇头道:“不早,完全不早,我如今只恨杨昭那垂死之人,非要在死前以一己愚忠压制我们其余几人,令我没法第一时间前来投效,若是来得再晚些,就连残羹冷炙都抢不到了。”
王洛更是失笑不已:“你倒是坦诚,原来真的是急着分赃。”
于宫说道:“也不单单是为我自己,亦或大胜观,更是为新恒苍生。敢问上使大人,是否已向那几人许下了什么高官富贵”
说着,老人余光瞥向了黎奉仙等。
王洛点头道:“对,一个皇帝,一个重臣,还有一个……算宠臣吧。”
于宫也不由笑了起来:“呵呵,任命黎奉仙为皇帝吗”
王洛问道:“有何不妥吗”
“不,只是不得不感叹,牵星之术当真是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仙法……上使大人,请看此图。”
于宫说着,衣袖一展,一枚古朴的画卷从中飞出,于半空展开。
画中一人黄袍加身,立于高台之上,受台下万民跪拜。而画中笔画虽然简洁,却依然能看出那人眉眼特征,赫然与黎奉仙是十成的相似!
此图一出,别说是黎奉仙这当事人瞠目结舌,心神具乱,就连南盈盈这无关看客,也惊讶起来:“于老头,这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王洛问道:“可不要说是一百年前啊。”
于宫说道:“倒也没那么久,也就是两三个月前吧,准确的说是78天前。那天我例常登台观星,却见西方红薇星陡然闪耀,过去数百年来,红薇星几乎一直暗淡,直到最近几年才呈复苏之相。此等星相极其罕见,我便以牵星术将星光引入大胜观,以观中阵法予以解析,立时十九日,方得到此画。”
南盈盈有些难以接受:“红薇星几百年闪一次,就为了告诉你,黎奉仙要称帝!”
于宫叹息道:“当然不止于此,那阵星光浩瀚如海,其中包含的内容若转录为画,怕是有成千上万张。然而红薇星的星相最是诡异难解,即便我穷尽全力,也不过才解析出三张画来。但是,只此一图,便足够让人感叹星辰之玄妙了。”
王洛问道:“还有两张画呢”
于宫沉吟了一下,又从衣袖中取出两副画卷,逐一展开。只见其中一幅画上,蓝白道袍的于宫正单膝跪地,向一位红衣青年俯首称臣。画上人物的五官非常简陋,几乎分辨不出形状,但从衣着上已不难判断身份。
而第三张画,却是王洛身披新恒皇帝的黄袍,向着画前的观众挥手适宜。
“啊!”见到最后一张画,黎奉仙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不由低呼出声。
王洛也是眼前一亮,伸手抚摸起了下巴:“真有趣啊。”
南盈盈则叹息道:“于老头你又在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了。”
于宫无奈解释道:“南丫头你不要装糊涂,这牵星术对你来说绝不算陌生,当初大胜观的观中典藏,可是都让伱们南家先人抄录过的。所以你也该知道解析红薇星的难度有多高,就算是杨昭复生,面对那漫天红光也绝无可奈何。除非是天庭仙官方能洞悉其中奥妙。咱们以凡俗之躯行仙人之举,本就事倍功半,何况。如今我能拿出些装神弄鬼的素材,已经实属不易了。”
南盈盈说道:“所以,于老头你是怎么解读这三张画的单只看画中内容,可以解释的方向未免太多了……有没有时间顺序之类的”
于宫说道:“解析有先后,但解析出的结果却未必是依照解析的顺序而来。不过,依我之见,这三张画的顺序,应该是第二张画最先发生。由我向仙盟使者称臣,彻底奠定新恒大局。而后则是第一张画,上使依照承诺,令黎奉仙在新恒称帝,替代杨家甘家的统治。最后……”
老人说着,拾起了那张绘有王洛笑容的画,略带戏谑地看向了黎奉仙,说道:“显而易见,黎奉仙德不配位,在皇位上把持不久,便犯下大错,被上使大人亲手赶下去,取而代之。”
南盈盈不由哈哈笑道:“还挺合理的,我也觉得那小子怎么看也没有皇帝相。”
于宫也说道:“当然,我并不是质疑上使大人的眼光。黎奉仙此人,论智谋论果断,都是当世一流之资,而下定决心后的执着坚韧更是世所罕见,客观来说,的确有帝王之资……如果他姓甘的话。”
此言一出,黎奉仙明显情绪有了波动,但却更像是被戳中痛处的膝跳反应。
王洛问道:“你认为他出身不足高贵,所以不堪为一国之主”
于宫认真说道:“出身草莽的皇帝,历史上并不少见,但他们无不是生于乱世。而上使大人应该绝不希望新恒陷入乱局,仙盟也绝不会想要接手一个军阀混战的新恒。”
“所以你是想说,若我扶持黎奉仙称帝,新恒就会大乱”
于宫说道:“必乱无疑……过去六百年间新恒始终处在现皇室的统治之下,沐浴天庭琉璃光。对两亿众生而言,这一切都如呼吸饮水一般自然而然,更必不可少。如今要我们背弃天庭,归顺仙盟,又令一个声名狼藉之人取代甘家杨家称帝,那么旧有的秩序就等于在一夜间尽数崩离殆尽。除非上使大人能从仙盟派来千万天兵驻扎在新恒十八郡的每一处,强力镇压乱象,引导建立新的秩序,否则……”
不待对方说完,王洛已经断然否决了此种可能。
“仙盟派不出那么多人来。从疯湖东岸到新恒边境的这段距离,至少要百年时间才能完全打通。”
于宫说道:“那么大人就还是要依靠新恒本地人治理新恒,而那就需要尊重本地的规矩。”
说到规矩二字,于宫那细细的眼睛再次睁开,目光灼灼逼人。
王洛淡然回视,说道:“入乡随俗的道理我当然知道,何况我来此并不是为了简单的改朝换代,而是要立下定荒基石,进而铸造定荒结界。此事需要民心归一,所以我的确不能允许新恒陷入乱世。但另一方面,我已经明确给过黎奉仙承诺,也是因这承诺,他为我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如今,你是想说……”
于宫丝毫没有避讳,坦然说道:“上使大人,千金一诺固然不假,但在不违背承诺的前提下,变通的法子要多少有多少。比如就依照这画上所示……”
老人说到此处时,南盈盈的面色已经不怎么好看。
虽然她也看不太上黎奉仙,但公然毁诺的事,还是严重违背了她的个人美学。何况在她看来,现在的甘家也好,杨家也罢,真就比黎奉仙更高洁多少怕也未必!
至于黎奉仙本人,更是面色一阵白一阵红,而额头青筋爆绽。
依照画上所示那画上内容一目了然:先让黎奉仙登基称帝,而后他必定不能服众,为保皇位乃至自家性命,必然要对反对势力大开杀戒。由此也必然引来天下大乱……而届时,王洛正好能以此为由,出手废帝,最后踩着黎奉仙的尸骨,在两位大乘真君的鼎力支持下,暂为新恒皇帝,一统人心……
换言之,若依照这红薇星的预示,黎奉仙此时根本已经是个死人,也必须是个死人了!
他当然不甘心就戮,他一生屡受挫折,却从未放弃过挣扎,即便在边郡被压数十年,都始终在心底藏着野心的火种。如今关乎性命,他自然也可以豁出一切。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挣扎,在两位大乘真君面前,他别说为自己辩解,甚至连呼吸都越发艰难。
哪怕南盈盈这种尚有不平之心的,也完全没打算为了区区黎奉仙,去和于宫对峙。更何况此事的确关乎新恒两亿人的生死,也容不得个人喜好左右大局。
一时间,黎奉仙越是挣扎越是绝望,但越是绝望,他也越是自心底斗志昂扬。
哪怕是短命的皇帝终归也是皇帝,何况真的大权在握时,也未尝就没有逆天改命的机会!不到真正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他就绝不会就此罢休!
就在黎奉仙咬牙切齿之时,却听王洛轻轻一笑,打断了于宫的话语。
“不错,比如就依照这画上所示,由我饰演先帝,死而复生,再亲自将皇位传于黎奉仙,令他成为新恒的合法皇帝。而后再由你们两位代表南方四郡和大胜观鼎力支持,他自然就能令四方归附,人心一统。再之后无论是立下基石,还是制造凝渊图,都顺理成章。”
说完,王洛笑了笑:“如何,怎么目瞪口呆的”
于宫的确有些目瞪口呆,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逐渐皱紧眉头,问道:“上使大人,就算你真的饰演先帝,又要怎么才能将甘家六百年的皇位,合情合理传给一个外姓之人!”
王洛笑道:“于观主怎么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转不过弯谁说黎奉仙是外姓之人了他分明是我早年在外微服私游时留下的私生子!黎奉仙不过是化名,他的本名实为甘奉仙,而我在世之时,曾对其颇为青睐,暗中多有关照,于是他才能以修行和学术一路起于微末,然而当我意外离世后,杨家人却因嫉恨而百般排挤他。甚至最终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做错了选择,险些令两亿人丧命。于此关键时候,甘奉仙决定继承生父的遗志,扛起拨乱反正的大旗……这么说来,不就全都通畅了吗!”
话音未落,黎奉仙已挣脱了一切束缚,果断跪在王洛身前。
“父皇在上,受孩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