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走出阿蓉家的院子，跨出大门，在门外墙边蹲了下来，雪地里，她的脚印清清楚楚的，那双破旧的小棉靴，已经穿了两个冬天了。
“阿娇的脚没长真是幸运的事啊。”朱嫂总是这样说。
她每年都会给阿娇做一双棉靴子，给阿娇做完，才给朱哥和自己做，她的疼爱，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吧，只是，这个寄人篱下的家庭，不能把这个抚养长大的女儿像金丝雀一样养在自己家里，这是一个小户人家的悲伤。
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悲哀呢？
把自己的女儿像金丝雀一样养在笼子里，到底哪一种人生，更让人觉得舒适惬意呢？
阿蓉和阿娇大概都会选一种生活吧。
“你是阿娇？”
奶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阿娇的面前，她早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刺绣活，穿着粉色的大红对襟袄子，下面是一条灰色的粗布棉裤，一双黑色的棉靴子，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是居家的女仆。
“是。我知道你是阿蓉的奶娘，你知道我的身世对不对？”阿娇走上前来，一脸急切的问。
“我是知道的。”奶娘伸手抚摸阿娇的脸庞，满眼的泪光，阿娇想躲开她的手，她还不习惯被陌生的女人抚摸。
“你的亲娘，是我的亲姐姐。”
阿娇看着眼前这张脸，果然从那眉眼的纹路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我的娘是你的姐姐？”
阿娇急切的拉住奶娘，问自己的亲娘在哪。
“那我亲娘现在在哪里？我是不是阿蓉爹的孩子？”
“她被你爹送回了京城，嫁了一个不知名的卖货郎，生下你三天头上就被送走了，哭的跟个泪人一样。”
说到这里，奶娘不停的擦着自己的泪，也帮着阿娇擦着脸上的泪。
“为什么？为什么要送走她？”
“我们姐妹是跟随阿蓉娘一起陪嫁过来的孪生子，侍奉小姐，一直到现在，谁知道阿蓉爹看上了我姐姐，阿蓉的娘死活不让他收我姐姐为妾，宁愿她把你生下来扔掉，阿蓉的爹也没办法，就照她的话做了，后来，不知道谁把你的身世告诉了太子府里抚养你的人，大家都紧张了一阵，以为他们会来找阿蓉的爹，尤其是阿蓉被太子抢进府里后，阿蓉的娘担心的生病了，他们回京城养病好了之后，又回来了盐城。”
“担心什么，我才不会认阿蓉的爹爹当爹，我有我自己的爹爹，就是太子府的朱哥。”阿娇擦干了眼泪，恨恨的说。
“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很多苦衷，你也能明白，你就记得，我和你娘是实在没有办法，毕竟都是随嫁的丫鬟，怎么能做了自己的主？你能明白了我们的苦衷自然是好的，如果不能明白，我们也不怪你。”
两个女人站在日暮的胡同口相对垂泪。
雪后的盐城有着别样的残酷和静谧。
一切都在落雪后，沉沉的睡去了。
谁也没看到，大门后，还有一个女子，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眼眶里似有泪光闪烁。
她只记得是有一个年龄不太大的奶娘，整日里把自己像宝贝一样搂在怀里逗弄，给自己唱着中原的歌谣。
突然有一天，她的房子里传出婴儿的哭泣声。
再然后，她就没见过那个奶娘了。
“那么，小姨，你嫁人了吗？”阿娇制住了泪，问奶娘。
“我被阿蓉的娘做主，嫁给了家里的一个伙夫，如今也有了一儿一女，在铺子里帮忙做事，我在家陪伴阿蓉，我夫君跟着阿蓉的爹去了中原采办货物，事已至此，恐怕覆水难收，你要真的来寻亲，不知道阿蓉……”
“我这次来不是寻亲，就是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今知道了，也没什么想的了，我就过我的日子，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咱们这一生就见这一次罢了，以后，谁也不要认识谁吧。”
阿娇是血性女子，说完，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只留下奶娘扶墙站在胡同里，嘤嘤的哭。
也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的命运，还是在哭她姐姐的命运，一切都是命运，谁能改写呢？
阿娇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胡同，天已经是翻了个儿，她揉了揉哭花的眼睛，知道自己不能服输，更不能倒下，就让一切都过去吧，有些生活本来不属于自己，为什么要去强求？
更何况，还有朱哥朱嫂。
想到这里，她发足狂奔，想要第一时间扑进他们的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当她真的红着脸蛋推开包子铺的门，看见了焦急的朱哥朱嫂，没等她去抱他们，他们已经迎上来了。
“死丫头，你去哪了？吓死我们了。”
朱嫂一把搂住阿娇，一个劲摩挲她的背。
“没去哪，就是在城里找几个好姐妹玩耍去了，没想到玩的忘了时辰。”阿娇一脸的娇嗔，她知道，朱嫂疼爱她是绝对不会责备她的。
“吃饭了没有？快尝尝你朱哥给你留的几个大包子，都是肉馅，可香了。”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阿娇，一口口把包子吃到，满屋子都是猪肉的香气，阿娇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嘴里塞满了猪肉包子，却抱住朱嫂嚎啕大哭。
“乖孩子，我的好女儿，你回来就好了，你回来就好了。”朱嫂也搂着阿娇哭，两个女人哭成一团，朱哥在一旁看的鼻子发酸，悄悄拉门出去，蹲在门口，狠狠的抽了一锅子烟。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不哭了。
眼泪让她们的感情更纯粹，更细腻了，更心照不宣了。
再不需要说什么，还要说什么，一切都在眼泪里融化了，消解了，如果说人世间还有什么苦难的话，没有比骨肉分离更为苦难了。
如果说人世间还有什么幸福的话，没有什么比骨肉团聚更幸福的了。
那一晚，阿娇真正的感到了幸福，感到了人世间的温暖和美好，她搂着朱嫂，凑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喊了一声：
“娘。”
朱嫂马上翻身坐起，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娘！我喊你娘。”阿娇说完就抱住了她的脖子，又对旁边也愣住了朱哥喊了一声：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