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一派儒雅气度,看向庞统,眼神却是渐渐锐利。庞统的相貌,着实是很丑,肌肤黝黑,塌鼻梁,一眼看去,便是有碍观瞻。
在士人中,这是极少的。
甚至会遭到排斥。
荀谌本身是俊朗儒雅的代表,相貌堂堂,缓缓道:“庞统,你是世子的谋士。换句话说,在未来便是世子的心腹臣子。”
“为人臣者,要代表君主的威严威仪。”
“你这副尊容,一眼望之,就让人心生挂碍,甚至会让人揣测世子麾下,难道都是这般歪瓜裂枣吗?”
“为人臣者,能力很重要,可是,相貌则是在能力之前。”
“你连基本的相貌都没有,首先就让人心生厌恶。不仅你自己难以施展抱负,更是会牵连到世子。”
“在下的问题,便是你长得如此的丑陋,何必要出来恶心人呢?好好待在家中,不好吗?老老实实研究学问,也是一种品行。”
荀谌开口就打人打脸,直接戳庞统的心窝子。
作为袁绍麾下颍川出身的人,荀谌能感受到袁家的前景,因为袁尚的睿智不凡,袁家的未来,俨然已经不弱于曹操。
曾经,荀谌也认为袁家恐怕不长久,他都自己想过退路。
如今袁尚不一样了,荀谌也是开始重视起来。
他需要有话语权。
偏偏,袁尚走了一趟荆州,又带了两个谋士回来,都是荆州来的士人。这样的人出现,等于在袁家争夺话语权,抢占士人的地位,荀谌选择了出面。
事实上在这时代,一个人的相貌,是很重要的一环。
益州张松,相貌丑陋,他去投奔曹操,却被曹操鄙夷羞辱。他途经荆州时,被刘备礼遇敬重,感激涕零便的归顺刘备,为刘备谋划。
历史上庞统曾去了江东见孙权,也因为相貌被孙权瞧不起。
这是相貌的影响。
到魏晋南北朝,相貌更重要,俨然是一个衡量的前提标准。
庞统年幼就受到相貌的影响,现在听到荀谌的话,衣袖中的手握紧。只是他脸上神情淡然,不急不缓道:“荀先生一番话大谬,贻笑大方。”
荀谌道:“哦,在下愿闻其详。”
庞统沉声道:“人之相貌,乃是天生。有的人,相貌俊朗;也有的人,相貌丑陋。”
“然而,这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
“古有嫫母,性情贤淑,能力出众,为黄帝所敬重。黄帝曾言,重美貌不重德者,非真美也;重德轻色者,才是真贤。”
“黄帝都明白相貌丑陋不重要的道理,难不成荀先生认为,能比拟上古黄帝,比黄帝的见识都更为广袤吗?”
一番话,滴水不漏,更是借助相貌反击。
荀谌也是略微皱眉。
庞统一张嘴不简单,这个人是有些才学的。
庞统却不曾停下,继续说道:“春秋时,齐国大贤晏子,相貌丑陋,身材短小不足五尺,为人所诟病。”
“晏子在齐国,使得齐国强盛,列国尽知。”
“司马公着《史记》,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
“连太史公也不以相貌论人,称赞晏子,甚至愿意为晏子牵马执鞭。荀先生认为自己,能和太史公相比吗?”
庞统的语气很平静,却掷地有声。
荀谌脸上多了一抹凝重。
他准备反击,可是他还未说话,庞统又再度道:“荀先生出自颍川名门,是大儒荀子后人。”
“荀子在《非相》中说,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
“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荀子都说,看人不能看相貌。因为判断借助相貌判断一个人,是最肤浅的。”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后世言恶,则必稽焉。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
“荀先生啊,这是荀子的观点。”
“你祖上都已经说的很清楚,莫非,你不认可荀子的学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承认你的话,那也无妨。”
庞统神色平静,一番话,却是平地起惊雷。
一个个看向庞统,大为惊讶。
袁尚脸上露出赞许神情。
辩论,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庞统的高明机变之处,就在于最后,搬出荀家的老祖宗荀子来,直接打荀谌的脸。
汉以孝治天下。
荀谌敢非议老祖宗荀子,荀家就不会认可荀谌。
当然荀谌的话,其实是一个普遍的道理。
天下君王,乃至于天下人都要看脸,这就是现实。只不过到了理论辩驳,没有哪个大儒名士,会承认自己把看脸放在第一位。
任何人,对外宣传的口径,肯定说把德行放在第一位。
袁尚又看向荀谌。
接下来,荀谌会怎么应对呢?是继续辩驳?
还是认输。
荀谌面色一变再变,犹豫片刻后叹息一声,拱手道:“庞士元善辩,在下服了。”
说着话,荀谌退回坐席。
袁尚环顾众人,微笑道:“荀先生已经见识了庞统之才还有人来讨教指点吗?”
“在下逢纪,有一疑问,请徐庶徐元直赐教。”
逢纪也跟着站出来。
逢纪是袁绍身边的名士,也是袁尚的人。
如果袁尚的麾下谋士少,就必须借助逢纪等人,可是如今,突然来了两个谋士,逢纪也感受到了压力。
打压徐庶,势在必行。
徐庶一步踏出,不卑不亢道:“逢先生,请赐教。”
逢纪正色道:“徐元直出自荆州,和庞统是同门吗?”
“不是!”
徐庶摇头回答,泰然道:“在下寄居荆州,时常在鹿门山听庞德公讲学。”
逢纪问道:“那么,你师从何人?研究什么经典呢?”
这一番话,是询问徐庶的师门,以及师门传承的学问。
自春秋战国以来,诗、书、礼、易、春秋,各有研究的人,譬如郑玄,主攻古文经学,同时兼顾今文经学。
在经学造诣上,无人能出其右。
譬如当今的国丈伏完,伏家专攻《尚书》,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诸子百家的典籍被焚毁,而伏家的老祖宗伏胜,在秦朝时是博士,专门研究《尚书》。
当时天下焚书,伏胜藏匿了一卷《尚书》在墙壁中,得以保存尚书的部分内容。
汉文帝继位,专门派晁错到伏胜的家中请教,才有后世的《伏生授经图》。
后世尚书学者,大多数都传自伏家,所以有‘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有《尚书》而无伏生,人亦不能晓其义。’
除此外,《公羊春秋》、《吕氏春秋》等,实际上各门学问,都有家族的渊源,主要的经学解释权,都在大家族的手中。
这是逢纪的意图。
要刁难徐庶的出身,以及徐庶研究的经典和学问。
你一个没有师承的人,要立足很难。
袁尚听到了逢纪的话,也明白了逢纪的意图,他看向徐庶,眼中也有一抹期待。
徐庶,要怎么破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