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时分,北都圣约翰大学门口,一辆校车缓缓驶停,车上陆续跳下十几个学生,有男有女,清一色蓝衫黑裤,正是圣约翰大学辩论队队服,他们成群结队往校内走去,一路高谈阔论,神采飞扬,气氛欢快热闹。
“今天跟光华大学的辩论会真是太有意思了!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激动人心啊!”一个走在前头的短发女生连连感叹,后面立马有一个胖嘟嘟的男生接口道:“那是当然!这可不单单是圣约翰与光华之间的排名比拼,更是圣约翰首席辩手傅学琛与光华首席辩手姜敏琪之间的脑力较量!而事实证明,傅学琛不愧为我北都第一才子!”胖男生伸手一拍身边人的肩膀,大笑道:“是不是,学琛?”
傅学琛推一推厚重宽大的黑框眼镜,脸颊浮现一丝羞涩,垂首谦笑道:“哪里,这都是大家群策群力的结果。”
“谁说的?辩稿是你写,辩题是你答,我可不知我们中有谁真帮到什么忙。辩论向来不是圣约翰的强项,这次要不是学琛你,圣约翰就要蝉联‘十年败于光华脚下’的臭名了!”先前的短发女生一脸崇拜地看向傅学琛,笑容份外灿烂:“依我说啊,辩论主席该换学琛来做才是众望所归!大家说是不是啊?!”
周围顿时一片起哄声,不少人还鼓起了掌。
胖男生却急了,抹一抹脑门的汗:“朱洁,你这是存心跟我上纲上线哪?”
“李新伟啊李新伟,你没听过‘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一不祥也’。”朱洁蹦蹦跳跳,像只蝴蝶一般停在傅学琛身侧,朝胖男生做个鬼脸:“这次辩论会的胜利就昭示着你退位让贤的时候到啦!”
李新伟闻言,脑门上的汗更密了,圆滚滚的面庞憋得通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正当下不了台,傅学琛突然清清嗓子,道:“我已修够学分,昨天教导主任批复了我的提前毕业申请,所以读完这学期,我就正式毕业了,往后恐怕没什么多余时间再为辩论社效劳,还望大家以后齐心协力,多多支持新伟,把圣约翰的辩论社越办越响亮,年年取得好名次。”
“什么?你要毕业了?怎么这么快。。。”朱洁满脸吃惊失望,之前所有的兴致勃勃都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瞬间干瘪下来,眼眶里甚至涌现一层雾气,她硬生生别过头去,正见一袭花裙子从教务室走出来,于是脸色愈加黑了,没好气地哼道:“真是,如今什么世道,不该走的要走,该走的偏偏赖着不走!”
朱洁这句话,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传出去,让所有人听见。
前方的花裙子停了一停,转头望向这边。李新伟凑近朱洁:“喂喂,莫大美女先前不是要去英国留学的嘛,咋地又突然复学了?难不成。。。”李新伟压着嗓子道:“是那位不让她走麽?”
“我怎知道?谁要知道?小三!”朱洁把一肚子火全撒在这两个字上:“最看不起的就是抢人家老公的女人,不要脸!圣约翰的清誉都给这等龌龊事糟蹋尽了!”此言一出,大伙儿面面相觑,另一个女生拉拉朱洁的袖子,半是讥讽半是劝解:“别那么大声嘛,人家上头有人,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可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今天伦理课我不上了,告诉老师我病假!”朱洁拔高声线:“跟违背伦理的人一起学习伦理,这本身就是对伦理的颠覆和讽刺!”
花裙子略微一怔,似是自言自语了什么,耸耸肩便往教学楼去了。
傅学琛不经意地抬眉,瞥见花裙子转身之际,chun角扬起的一抹笑。
那笑,仿佛钟楼前潺潺粼粼的喷泉,晶莹剔透得不含一丝晦涩阴霾,在午后斜阳下折射出道道生气蓬勃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明滟流光。
傅学琛默默注视那抹纤秀背影渐渐远去,转头对李新伟他们道:“家里有些事,先走一步,再联络。”说完也不等朱洁挽留便径自往校门口大步踱去。朱洁气得直跺脚:“怎么老是家里有事啊,都辩了一早上没歇息了,好歹大家喝个茶再散嘛。。。”李新伟却一扫愁容,乐呵呵道:“对对,各位同学,我们这就去喝茶吃点心,本社长请客!权当庆祝我们打败光华,一战成名!”大伙儿齐齐拍手叫好,一窝蜂往学生餐厅去了,李新伟回头瞧见朱洁仍怏怏盯着傅学琛离开的方向,赶紧挡在朱洁面前,殷勤笑道:“哎,学琛正着手继承家业,忙得不可开交,能参加辩论会已经很不容易,咱就别打扰他了,来来,我请你吃你最喜欢的提拉米苏啊。”边哄边拉着朱洁走了。
此时此刻,莫盈正坐在教学楼三楼窗边,一手托腮,往下看着这一幕,她今天穿一条白底绣荷花窄腰长裙,乌发披肩,戴一个黄蝴蝶结头箍,在一群素衣素裙的学生中显得十分抢眼,进教室的时候,后排几个大胆的男生甚至吹起了口哨,相反女生的目光充满敌意和冷漠,伦理老师刘女士更是一上课就意有所指道:
“圣约翰不规定校服,是为了尊重学生的个人空间和成长自由,但如果因过度追求打扮而影响功课就是适得其反之举,与圣约翰严谨治学崇尚纯朴的校风背道而驰。。。”
莫盈只装没听见,兀自望向窗外,偶然看见那个被一群高年级学生众星拱月的眼镜男生走出校门,上了一辆老爷车。这老爷车看着有些年头,款式已旧得落伍,比之穆家的德国轿车外观性能皆不及,但确是不折不扣的名牌古董车,放在现代是要被拍卖行抬出来竞标的那一类稀有品种。
然而真正引起莫盈注意的,却是老爷车的车夫。
校车的司机显然是个新手,停车方位失误,挡住路道,尝试n次也掉不了头,老爷车后面渐渐排起长龙,整条街开始拥堵,喇叭声叫嚷声此起彼伏,这时眼镜男生倾身向前,似乎说了什么,老爷车的车夫立即招呼校车司机下车,换自己坐进校车驾驶室,不到一分钟便将校车顺利倒出,校车司机如释重负,上前握手致谢,老爷车的车夫却退后一步,略点头便开车绝尘而去。莫盈眼尖,发现那车夫自始至终都只用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笔直垂于身侧,分明是一条假肢。
独臂人当车夫,委实罕见。
莫盈临窗发呆,不一会儿便被伦理刘女士抓住提问,她胡乱从课本上捡了两句搪塞,于是又遭到了刘女士的白眼,幸好下课铃就此打响,她如蒙大赦,抄起课本逃之夭夭。
跟着的大半月莫盈都生活地很平静,穆家的人没再出现,她也没瞧见任何日本人,三少辞退了莫家原先的管家根妹姐,给她安排了‘自己人’周嫂,一个话不多、家务勤快、烧得一手本帮好菜,每天都能把她的胃塞得满足的中年妇女,她便也无异议,只管每日上课下课,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功课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北都影院欣赏黑白电影,或者去忠民北路逛书店,买一堆小说野史回家津津有味地看到半夜,几乎跟时下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差不多。
仅除了——上学实在闷。
伦理就不谈了,必修课必须签到,但刘女士很不喜欢她,老挑她课堂问答,令她渐渐产生抵触情绪;英语又不必学,她把一学期的精读、泛读课本翻了一遍,就没能找到一个她不认识的单词;数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要求普遍低,以她前世的水平也绰绰有余;国文博大精深,她倒是非常感兴趣,可惜老师盲肠炎入院开刀,连续两周都由一个研究生导师代课,只会一板一眼地照本宣读,听得她哈欠连连。
所以,她的日子很无聊,尤其是,她根本交不到朋友。
男生看她的眼光很彩色,女生看她的眼光又很有色,明显莫盈之前与有妇之夫交往的事在校内已被传得人尽皆知,像朱洁那样背地里骂她是‘狐媚子’‘小三儿’‘情妇’的还真不少,她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过好多次,只不过大部分人碍于穆家的势力不敢当面编派,一见本尊出现便及时闭嘴离去,唯一一个当她完全透明就是朱洁,起初她还不知就里,只道朱洁嫉恶如仇,直至一次偶然机会下获悉朱洁与穆四少奶奶的娘家有点qin戚关系,方才明白过来朱洁是在替辛颦伸冤。
她虽不是对大众眼光耿耿于怀的人,且从心底深处仍当自己是苏小棉而非莫盈,但老是被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感觉毕竟不太舒坦,正当她考虑还要不要继续上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这天晚上,她照往常那样吃完晚饭便上楼洗头洗澡,跟着打算复习伦理,准备明天的测验,哪知翻遍书包也没找到伦理书,约莫是落在了学校。
本来挂掉一趟测验也没啥大不了的,但当她一想到朱洁那张刻薄能杀人的嘴,她又决定回学校去拿。
做人难,难就在争这一口气,只因非争不可。
叫了一辆黄包车到学校,守门的居然站了一长排,把校门口的标志性建筑正义女神石像都挡住了,她不禁愕然,圣约翰就是学费再高也不可能养着一个班级那么多的校卫,近距离一瞧,哗啦,哪里是什么校卫,全是配步枪的士兵。
黄包车夫一瞅这阵仗,哪还敢往前跑,忙放下莫盈,拉车走人,免惹麻烦。
“长官,我的东西落在学校了,得回去拿。”莫盈走上前去,四下一扫,目光落定在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身上,当官的一般都有啤酒肚,没有啤酒肚的都是站队听令的。果然,那长官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腔拿调地道:“我宣布这里戒严,在警报解除之前,谁都不许进去,除非你有通行证。”
莫盈立即掏出证件递过去:“给。”
啤酒肚接过一看,瞪眼:“这是什么?”
“我的学生证。”
“操!”啤酒肚骂了一声,反手把学生证甩还莫盈:“你跟老子装糊涂哪?!我说得是上头发的通行证!”
“上头?什么上头?”莫盈原地站定,举着学生证不卑不亢道:“大叔,通向学院的唯一通行证就是学生证,而我身为圣约翰大学的学生,我有权利进出学校,大叔,请你让开。”
“大叔?你叫我大叔?!你们这些学生敢情只会考试不会看报纸?我是新上任的巡捕房罗一强,罗探长!”啤酒肚一摘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荷包蛋,就跟他两只眼珠子一样滚圆:“小姑娘,我看你不像是个惹事生非的,我现在也没空跟你纠结字眼,你哪边凉快哪边去,别妨碍本探长执行公务!不然就把你抓起来!”
“就算被你抓,我也得进去拿东西。”眼看罗探长伸手推来,莫盈冷冷道:“横竖四少会去巡捕房保我的。”
罗探长的爪子顿在半空:“四少?哪个四少?”
“穆家四少穆世峥。”莫盈语带讥诮:“怎么罗探长没听说,四少有个qin密女友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话音刚落,后头跑上来一人附在罗探长耳边咕哝了几句,莫盈认出那是圣约翰大学的校卫长老汪。
罗探长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再看向莫盈时已然满脸堆笑:“都怪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是莫小姐,都是自己人,您要拿什么吩咐一声,我qin自陪您去取。”
“不用了。”莫盈说完,抬脚就往里走,罗探长立马跟上一步,露出为难的表情:“莫小姐,不是我不让你进去,而是有嫌犯逃到学校里面去了,我们正在围捕之中,若是不小心伤到了你,那就不好了嘛。”正在这时,里面跑出一队士兵,报告道:“探长,搜查完毕,没有发现嫌犯的踪迹!”
“操!操!赌色子的时候眼睁那么大,抓老鼠的时候咋就变瞎猫!”罗探长挥舞警帽往士兵身上一个个招呼过去,破口大骂:“国家养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干撒子滴?白白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你们对得起将人身财产安全交托给你们的黎民百姓嘛?!”
“对不起。。。”尾列一个年纪最小的士兵吓得赶紧立正敬礼:“对不起,长官!”
“对不起有个屁用!”罗探长骂地唾沫四溅:“明明看见他进了圣约翰,豆腐干的一块地,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那便是说嫌犯已经逃走了呗!”莫盈忍不住莞尔:“罗探长,圣约翰后门的小河通向嘉明江,很可能嫌犯从水路遁去,所以你们才遍寻不获。”
这一句本是玩笑话,那条小河虽是活水,却不大干净,常有附近居民将垃圾堆在河边等垃圾工收拾,久而久之河畔臭味熏天,蚊蝇乱飞,别说泛舟湖上了,就是沿着小河走两步头上都能起个包,这就是圣约翰师生基本没人会走后门的道理,但罗探长听莫盈一说,却猛地拍了下脑袋,仿佛醍醐灌顶:
“乃乃滴,老子怎就没想到这个!许警长,叫后门的兵下水去搜,剩余的分两批,一批继续守在这儿,另一批沿河道继续追!”跟着叫来刚才那个尾列的小士兵,转向莫盈笑眯眯道:“莫小姐,我派个手下陪你拿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莫盈看看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些取了课本回家复习,便同意了,让小士兵陪着,往教学楼走去,上了三楼课室,她摸一摸座位台板,却是啥也没有,仔细一想,也有可能是最后一节体育课,她把书搁在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忘了拿,便又跑上六楼,让小士兵在门口等,自己进去找。
圣约翰是北都最贵的私立大学,硬件软件皆模拟西洋做派,甚至专门开辟一整层楼给每个学生设立一间私人更衣室,以供学生体育课换装之用。
莫盈的更衣室就在靠走廊倒数第三排最后一间,她走到门前,拉一下电灯线,电灯却是不亮,于是便借着窗口的月光,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哪知还没来得及转动,门就已经开了。
一只大手从黑暗中伸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拽了进去,刹那一股淡淡血腥味扑鼻而至,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她反应极快,在对方的手指掐上她脖子之前,她已先一步用脑袋去顶对方的下巴,更衣室空间狭小,容纳两人已是拥挤,对方退无可退,便伸腿绊来,她只觉膝盖一麻,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仰倒,此际正逢月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将她脸上的惊惶失措映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那人及时挽住她的腰,她又被拽了回去,落入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温热湿润的两瓣落在她的chun上,不容置疑地吞下了她呼之欲出的尖叫。
正在这会儿,小士兵在外面扬声道:“莫小姐,你东西找到了吗?要不我进来帮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