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树静风止,艳阳当空,刺目的日光照耀着求凰谷后山的空旷校场,将列靶上的黑白环映出一圈又一圈的浮光,模糊了视野中靶心的位置。
却有人偏要在这个时辰练枪。
但闻一声令下,候在场外的两排卫戎立正,向校场中央伫立着的一戎装男子敬礼,齐步跑到列靶处,将本是平竖的靶子往后拖延十米,围成一道半圆。
中午十二点,正是日间最炎热之际,戎装男子的后领已被汗渍浸湿,脸庞晒得通红,鼻尖都开始蜕皮了,但他仍固执地杵在原地,任凭烈阳曝晒,汗水蜿蜒,沿着铁灰色的军帽淌下,他随手一抹,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浓眉大眼,嘴角紧抿,神情倔强。
林子里的鸟雀早已不知踪影,子弹也不知被打完了几匣,但戎装男子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身后的副官满脸黑线,望着前方高大挺拔的四少,抹一把汗,再抹一把汗,憋了许久就是没敢开口。
四少脚踏乌亮军靴,下盘纹丝不动,手腕一扬,但闻砰砰砰一阵枪响,便又报销了一匣子弹,卫戎快步跑到靶子那头查看,远远喊道:“恭喜四少,全中!”
四少一听,却连枪带军帽往地下一掷:“没劲!没劲!”
明明全中还能叫没劲的,大概眼下只有胸气郁结的穆世峥了。“再将靶子给我搬远点儿!”卫戎们立刻照办,哪知才挪出不到五米,就见四少已从地上捡起手枪,推弹入膛,对着一排靶子啪啪啪一连串扫射起来,卫戎们惊得个个抱头,就地卧倒,只听得四少在那一头怒骂道:“一群怕死的东西!就凭本少的枪法,还能打着你们不成!韩作校,你过来!把苹果给我顶上!”
韩作校是顶替张茂新上任的副官,他为人有点儿胆小,事事讲求安全第一,对穆世铮风风火火的脾性颇感头痛,这段日子陪着穆世铮天天在后山校场练枪,不怕风吹日晒,就怕穆世铮叫他顶苹果。
“我的四少哎。。。”韩作校眼看四少从一箱苹果里挑出个最小的朝自己扔来,一张脸顿时苦得跟黄连似得:“咱已练了一上午了,瞧这日头毒得,可把四少给晒坏叻,要不您先歇歇,喝口茶?”韩作校差个卫戎去倒茶,转而又对四少道:“对了四少,今天表小姐邀了英国驻华大使方约翰的千金来府里做客,这会儿大小姐和三少该是都在前厅陪客呢。”
四少只顾低头装子弹,哼道:“他们见客关我什么事?!”
“据说那位方安琪小姐自小拜从西洋名师,一手小提琴拉得极其精彩,在英国美国参赛都得过大奖的,大小姐有意结交方小姐,便托人购置了一把意大利玛基尼小提琴送给方小姐做见面礼。”韩作校赔着笑,一路铺垫总算说到了主旨上:“四少最近操劳过甚,不如回府听一曲高雅音律,去去煞气也好。”
“闭嘴!再啰嗦就叫你顶葡萄!”四少挥挥手枪,一脸不耐烦:“什么小提琴大提琴,拉起来跟二胡似得,有啥了不起?!这些老什子的西洋货,披着伪华丽的外衣,骨子里分明是盗改中国乐器!我是听来听去听不出个好来,唯一能入耳的,也只有那钢琴。。。”一说到钢琴,四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巧笑嫣然的倩影,她坐在钢琴前,纤纤如玉的十指覆在八十八个黑白键上,灵动跳跃如行云流水,弹奏出振奋人心的乐章。
是了,那是他与莫盈的初遇,在私立高校联合举办的抗日军民汇演上,他代表穆军前往演讲。穆家战功赫赫,在北都声望崇高,他甫一出场,便迎来一片热烈掌声,演讲的时候,莫盈静静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是心有灵犀地,他一边慷慨激昂地鼓舞着台下的学生们,一边偷偷拿眼角与她的视线相接,演讲一结束,她率先起立鼓掌,之后更以一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为他喝彩。
琴键落下、琴声入耳的瞬间,他的心怦然而动,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使是与辛颦大婚的当日,他也不曾如此激动——曾经的他,生活中没有意外,只道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凡来自父亲的命令,他都必须遵守,哪怕婚姻大事也一样。。。这就是穆家的规矩。
幸而,他并不讨厌辛颦,在没结婚之前,他一直把辛颦当作是和廖云珠一般的妹妹,待结婚之后方才学着将辛颦看作相濡以沫的妻子,慢慢对她生出一份感情来,但那种感情十分细水长流,宛如白开水一般平淡无味、平凡无奇,他以为人生不过如此,爱情亦不过如此,直至他遇见莫盈。
原来,爱情竟可以这样牵肠挂肚,魂牵梦萦,令他激情四射、如痴如狂。
他记得他们第一个亲吻,便是在那个初遇的晚上,圣约翰的梧桐树下,星灯喷泉之前,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的身影与她融合一线,不分彼此。
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过夜,是在莫家、她的闺房,他掩上房门的那一刻,看着她眉目含情,娇颜如花,他心跳犹如擂鼓,方才知道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她被他看得满面羞红,低着头别过脸去,但正是那转首间的神飞顾盼,令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渴望,几乎是半哄半迫地要了她。。。他至今仍记得,那个时候,她纤细的身子颤抖不停,眼角微有湿意,但她没有抗拒他,仍是答应了他,最终在他的强势下化作一潭春/水,同时也令他无可自拔地深陷沉沦。。。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犹如昨日。
而那曾经燃烧如火鸟般的爱情,如今却朦胧模糊地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跟她说,他一定会娶她进门,虽然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是要她做妾,而做妾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更不用说,父亲绝不可能让一个戏子的女儿进穆家的门,但当时的他满脑子就是想和她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冲动也罢鲁莽也罢,他对着她信誓旦旦,承诺娶她,尽管,他明知要实现这样的承诺有多么难如登天。
或许此刻的浓情蜜意终有一日会因为彼此家庭背景的巨大分歧而产生隔阂裂缝,但不管将来如何演变,他已暗下定决心,就算到时要他放弃骄傲和自尊去跪求大姐和三哥的援助,只要是为了她,他都愿意去做。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敢于与父亲站在对立面,为自己的幸福勇于争取。
只可惜,当他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去承担父亲雷霆之怒的时候,上天并没有给他尝试的机会。
毫无预兆地,她突然寄来一封分手信,洋洋洒洒一页纸,尽说什么他们之间不可能,说要把他还给他的妻子,要与他分手,离开他,永远地离开,她叫他忘了她,而她也会彻底抹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那一刻,他捏着信,脑子里一团乱麻,双脚就像是踏在不真实的云雾里,等回过神来,他已带了一伙卫戎,一路狂飙到码头,船已经开始离岸,他发了狂劲跳上船去,截下了她。她见到他,却冷着一张脸,道她改变主意了,不愿意再跟他了,口口声声地撵他走,他简直快要气炸肺,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她,押犯人似得将她押回小公馆,关进牢里。
当晚,他们大吵一架,无一句不是断情绝义的狠话,事后回想起来,他甚至对她吼道:
“你想离开我?成!我就把你关在这里关到死,从此再不来看你一眼便是!”
那个时候,她望着他,表情忿怒而悲伤,泪水一圈圈地在眼眶里打转儿,他看着她含泪的样子,立马消了一半气,正想自己找个台阶下,她却背过身去,冷冰冰道:
“那我就多谢四少成全!但你可得说话算话,千万别过了今晚,就后悔了!”
“孬种才后悔!”他栓上铁门,愤然离去,但事实上,他真的一出小公馆就后悔了,他明明是想求她不要走,叫她留在他身边的,结果却将事情越搞越砸,但他话都摞了,这会儿回头不就自打嘴巴变孬种了麽?踌躇良久,他左右拉不下脸,便跑到北大营里跟一帮军官混了几日,待三哥派郑副官前来找他,他始知看守莫盈的张茂被三哥毙了,顿时担心莫盈的安全,匆忙赶回小公馆,却见二哥把莫盈当作莫小棉抱在怀里亲吻,那时如不是三哥拦着他,他只怕当场就要与二哥干起架来,但谁能想到,让他更为惊怒的还在后头,莫盈竟摆出一副不认得他的样子,非但不想回到他的身边,更是开口问他要钱,似乎他对她的唯一价值便是他的钱。
钱。。。就算打死他,他也不相信她爱的只是他的钱!
穆世峥眼底渐红,血丝满布,举枪就朝韩作校的头顶扣动扳机。
苹果落地,粉身碎骨,韩作校两耳嗡嗡,两眼翻白,两腿打颤。
“所有人,都去顶苹果!”四少一声令下,一帮卫戎全部看向韩作校,韩作校刚摸一把冷汗,紧接着又是汗如雨下,哭丧着脸:“我的祖宗,我的四少哎。。。”
“胡闹!”一声厉喝传来,韩作校抬头,只见穆世勋一身戎装,笔挺如松地站在校场中央,剑眉紧蹙,眸底一片寒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