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厅的二楼本是与一楼一般依次排列的小圆桌,如今一改往日风格,拆去包厢隔板,将整层打通,走廊里铺了大理石地砖,一眼望去色彩斑斓,竟是一幅百蝶嬉戏图。
二楼的空间虽被扩大,但餐桌并未多设,只沿着四墙疏疏摆了一圈,却是为了在中央留出一大片舞池,由一道道透明水晶珠帘子围着,灯光之下,晃动之间,璀璨如星子。
莫盈伸出手去,捏住近身一颗水晶珠,往外轻轻一拨,厅内顿时响起一阵叮叮咚咚,清脆悦耳如珠玉落盘——原是帘子上端挂满小小风铃。
面对面的两道目光如影随形,另有一道,状似有意或者无心,从她面上一拂而过,随即转向坐在她身侧的穆世棠,继续客套寒暄。
自打他那一句半冷不热的‘久别重逢’,她随穆世棠应邀上楼落座之后,他就没再正眼看她一下。
先是‘盈盈’长,‘盈盈’短的,不过月余光景,这称呼便改成了‘莫小姐’。
嘿,变得好快。
只不知这变化,究竟是早已生变,还是刚刚,在看到她与穆世棠‘卿卿我我’的情态之时才变的?——这本是她上楼前的念头,然而一上了楼,该念头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白静江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一起坐的,另有两位妙龄女子。左手边一位,似带几分白俄血统,东方女子中少有的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紧身洋装包裹丰胸细腰,一头波浪卷发松软披落肩头,鬓旁随意夹一只牡丹发夹,鲜红欲滴,艳光四射,观之犹如西洋画里的贵夫人;右手边一位,容貌娟秀,侧脸极美,穿一件深蓝繁纹绣花复古锦缎旗袍,论身段虽不如左手边那位曲线玲珑风流毕现,然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大家闺秀独有的婉约气质,高雅风姿。
本是心急火燎要寻的人,此刻正面对而坐,咫尺之遥,更有双姝环伺,左右逢源,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莫盈盯着水晶帘子,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真是后悔跟着穆世棠到这里来用餐,更是后悔在他出现的时候没能即时走开,反而被他邀上楼来。
他是什么意思?他可是故意让她看到这一幕——他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与莺莺燕燕共进烛光晚餐,气氛情调灯光场地概是一流,即便她拒绝了他又如何,他的风流快活,逍遥不羁,丝毫不减。
而她,居然就因书签上的片言只字,一直为他忐忑不安,生怕他有事,唯恐他受伤?
她莫非真是病糊涂,脑筋短路了。
“我们坐过来,不会打搅到白兄吧?”与白静江打过招呼,穆世棠忍不住瞥了廖云珠一眼,虽则心中诧异自家表妹竟与白静江有所来往,但穆世棠教养上佳,一见廖云珠在此,起初的惊讶立马压下,而后未露半分在脸上,只暗暗察言观色,将廖云珠的羞赧失措尽收眼底,心中明了几分,不由暗叹一声,面上笑道:“都说白兄人缘儿极好,今个儿一瞧,果真名不虚传。”
穆世棠大有调侃之意,只是他言辞含蓄,把‘女人缘儿’去掉一字,留了三分薄面。
“二少取笑静江了。”白静江的眼角飞快扫过莫盈,若无其事地道:“这家西餐厅地理位置好,风味又地道,我一直喜欢,前阵子,餐厅老板移民,出售店面,我有心便盘了下来,重新装修一番,昨儿刚开业。”白静江笑盈盈地看向身畔两位佳人:“安琪与云珠都在国外住惯,吃西餐是行家,我便请她们过来帮忙试试主厨推的新菜品,提些宝贵建议,孰料有缘遇上二少与莫小姐,实令鄙店蓬荜生辉,二位若不愿赏脸与我一起坐,我才要失望呢。”说着招来侍者吩咐几句,又转头对穆世棠笑道:“今晚的账记我名下,浅薄心意,望勿推辞。”
穆世棠与白静江是旧识,一听这是白静江的店面,也不多客气,大方笑纳,趁着白静江吩咐侍者的档口,转向廖云珠:“云珠,我好久没回家,家里一切可还安好。”
廖云珠起先看到穆世棠也在这里,便已有些坐不住了,此刻听他问话,更是不由自主地心虚,低头轻道:“二表哥,家里一切安好,都盼着你能早日回府呢。”
白静江吩咐完毕,挥退侍者,闻言略挑眉:“怎么,二少如今搬出来住了吗?”
“不怕白兄笑话,我如今为着戒酒的缘故,住在医院里。”穆世棠看向莫盈,莞尔道:“这一住两个多月,烦郁无聊之处自不用提,亏得有小盈做伴排遣解闷,今天她过生日,我便带她出来吃饭,也算是借光透气了。”
“哦?原来如此。”白静江之前坐在二楼,自莫盈与穆世棠进门,目光就定格在楼下,这会儿终于把人请上来了,却看也不看莫盈一眼,直至穆世棠提到莫盈,这才移目相望,端起酒杯,冲莫盈一笑:“莫小姐,生日快乐。”
莫盈不动声色,与白静江碰杯:“谢谢白公子。”
他称她莫小姐,她唤他白公子,一般客气的语调,一般疏离的态度,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老远,就仿佛是第一次相遇的陌生人。
“静,你与莫小姐是怎么认得的啊?”方安琪一只手搭在白静江的肩上,极其随意的样子,反而更显亲密,她瞟了廖云珠一眼,吃吃笑道:“听说莫小姐以前是四少的女朋友,你该不曾。。。横刀夺爱吧?”
“安琪,休得胡说。”廖云珠瞪了方安琪一眼,又瞅了瞅穆世棠,生怕穆世棠以为自己在外头乱嚼舌根,忙撇清道:“白公子哪里是那般孟浪的人,你又把莫小姐讲成什么样儿了。。。何况我四表哥可是有家室的,我四表嫂也正有着喜呢,你是个明眼的,哪能听外面那些空穴来风,白公子大度,自不会与你计较,但莫小姐初来乍到,你别吓坏了人家。”说着朝莫盈略略一笑,目光又转向白静江。
“哎哟,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噼里啪啦一大堆。。。绕得我头晕!”方安琪翻白眼,脑袋一歪靠在白静江肩膀上,无奈道:“我看我在这儿住不久,迟早要回国外去,洋人多爽脆,有啥说啥!哪来这许多曲曲折折的心思!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至于认真嘛!”
廖云珠看着白静江,嗔道:“白公子,你也说说她,否则她还以为‘爽快坦率’就等于‘口没遮拦’呢——老这么假洋鬼子的容易得罪人呀。”
方安琪哼一声,不服气道:“那也好过你,拘谨啰嗦,想得太多,累得发慌!”
廖云珠一听方安琪在白静江面前说她‘拘谨啰嗦’,笑容就有些勉强,看向白静江的目光也有些不安,方安琪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大大咧咧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忘了我跟你说的?我们白公子偏好的,是知情识趣懂情调的女孩子,可不是正经严肃的学院派。”
廖云珠‘唰’一下红了脸,穆世棠的目光扫来,她都不敢相接,忙低下头去,心中恼恨方安琪的大舌头,却又不好当众发作,一时僵在那里,所幸白静江插嘴道:
“我喜欢怎样的女孩子,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怎么你竟先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啊?!我还不知道你啊?!”方安琪本是额角靠着白静江,这会儿说到兴头上,伸手一勾白静江的胳膊,自然而然抛了个媚眼出来,语气却是酸溜溜地:“我们白公子乃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看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么?云珠,你先头还说他不是孟浪之人,那是你把他想得忒好啦,他无情起来究竟是何等的油盐不进,你是没见识过呢,我劝你须得想清楚了再。。。”
“安琪!”廖云珠闻言头低得更低了,脸上两朵飞霞似要蒸腾而起,白静江屈指在方安琪的脑门上一敲,借方安琪抱头之势,抽出胳膊,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微微笑道:“安琪,你每每骂起我来,总是成语连连出口成章。。。我倒真有你说得那般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么?”
“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方安琪瞪着白静江,眼底一丝懊恼一闪即逝,撅嘴道:“最近找你许久都不见影儿,求你接见一面跟求见皇帝似得难为——横竖今天云珠也在,你不如从实招来,又傍着哪个新人笑了?也省得人家总是惦记你的风向!”
白静江刚端起酒杯,闻言又放下,朝穆世棠无奈一笑,道:“二少,我无法了,求二少相救。”
“安琪小姐快人快语,倒是个少有的能让白兄吃不消的主儿。”穆世棠笑看白静江,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瞄向廖云珠:“只是。。。白兄的喜好我也怪摸不透的,既然安琪小姐开了这个口,我道也是很有兴趣想要知道白兄的答案——唔,算是搭个顺风车了。”
白静江哭笑不得:“二少,你可真够义气的。”
穆世棠说笑道:“哪里,白公子艳福深厚,世棠羡慕才真。”
一旁方安琪不依不饶:“静,说啊,新人是谁?不说就是默认了啊!”
莫盈自始至终垂首不语,置身事外,至此终于抬起头来,无意中与白静江的视线撞个正着,只见那双墨如点漆的眸子里沉沉淀淀,刹那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跟着又极快掉开了去。
“哪有什么新人。”白静江淡淡道:“只怕。。。连旧人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