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守正沉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走近,阮流筝才发现宁守正那一头头发竟然全白了……
她最后一次见宁守正还是在进医疗队之前,不过几个月时间不见,宛若换了一个人,老态尽显。能让温宜那般死心塌地爱着的一个男人,想来年轻时也是有几分俊朗的,可现在,当真只是一个老头子了……
宁守正进来,也只坐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他和温宜之间到底怎样她不明白,现在也没有心思关心,一颗心全在生死未卜的宁至谦身上偿。
她还发着烧,又经历了这样一场浩劫,纵然脑中千丝万缕的全是宁至谦三个字,身体却也熬不住,一天下来醒了昏,昏了醒,睡着的时候梦里也全是这个人,喃喃的,梦话不断。
温宜看着,心中挂着儿子,也是难过不已,当着阮流筝好好儿的,可阮流筝昏沉过去了,便在一旁不断垂泪。
又是一天一晚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原本信心满满的温宜,眼看着也颓丧下去,虽然什么都不说,但那灰暗的眼神,暗沉的容色,仿佛都在说,只怕回不来了……
宁守正在一旁看着一直垂泪的温宜,欲言又止,忍了忍,终叫她,“温宜。”
温宜看了眼睡着的阮流筝,怕吵到她,站起身来,欲出去哭。
可动过手术的地方还没拆线,她一站起便扯得疼,忍不住弯下腰来,宁守正一把扶住了她。
她缓缓调整,站直后径自往门外走去,宁守正看着她的背影,跟了出去。
温宜对着墙角在哭,肩膀一耸一耸的,显得双肩格外瘦小单薄,这些年,就是这瘦小的肩膀担起所有的风风雨雨。细看,原本一头青丝的她发髻间也参杂了白发了,这几年生活和情感的煎熬,让她难以负荷,儿子的遭遇,最终将她击垮,一如也击垮了他一样。
他走上前去,在她身后犹豫了很久,最终才鼓起勇气将双手搭在她肩上。
她仍在哭她的,没回头,更没有任何反应。
他皱紧了眉头,眼神里也是痛楚不堪,握紧了她双肩,挤出两个字,“温宜……”
温宜伏在墙上,泣不成声,“儿子是真的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我……我活在这世上也就一无所有了……”
宁守正只是皱眉,“温宜!没有人说儿子回不来了!你昨天不是还很乐观吗?救援队都还没放弃,你放弃了吗?”
温宜背对着他哭,“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些年……这些年我都是为了儿子……”
她是一个守旧的女人,思想传统,有了孩子,一辈子便都是为孩子打算,当年他在她怀孕期间外遇,她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就是看在儿子份上保全了这个家庭,后来的种种,也都是为了儿子,谁知,最终却是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宁守正听着她的话,怔怔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眶红红的,倒是老泪滚落下来。
他从来就没说过,儿子是他的骄傲。年轻时对儿子教养苛刻,总是批评和鞭策多于鼓励,总觉得当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无止境,恐其自大,所以吝于称赞,后来……
他苦笑,后来便乱了套,他伟岸父亲的形象一夕间坍塌,在儿子面前再不懂如何自处如何说话,面对儿子鄙夷的眼神,他往往觉得无处遁形,仿佛只有强行摆出父亲的威严才能维护他父亲的形象,以致,之后的多年父子俩再没能好好说话,哪怕是一句好话,也必然反着来说……
那日儿子回来看做手术的温宜,只匆匆两面,看着儿子的背影离开时,他还想着,等儿子回来,一定好好跟他谈一次了,却不料,有的话不说,却真的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了……
温宜说,儿子是真的回不来了,他不愿意听,不愿意相信,拿话宽慰温宜,可理智却告诉他,温宜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儿子,的确是不可能回来了……
他想说,温宜,你在这世上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可这话,他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却始终是说不出口的,他是个罪人,还有什么脸面充当她的拥有?
若儿子真的回不来了,这个家大概也就不复存在了吧。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的事,他奋斗了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年轻时认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一个男人必须有他的事业,这跟帝王渴望他的疆土是一样的心理,但现在他才想明白,归根到底却是为了建设一个家,是为了给她和儿子最好的生活,以补偿他对他们母子的亏欠,此时,这种感觉愈加强烈,若儿子真的没了,那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凝视着温宜头发间的银丝,他的眼泪竟无法歇止了……
病房里,阮流筝静静躺着。
温宜和宁守正出去的时候她就醒了,只是没有出声,温宜的难过她看得出来,可温宜却始终要装出有信心的样子给她看,很累,温宜也是需要发泄的。
她虽然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但她也知晓,这是她获救后的第二个白天,他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是否还活着,没有人能保证了……
她躺着,除了痛不再有任何感觉,心痛,头痛,浑身痛,每一分痛都和他的影像纠缠在一起,扭曲、变形,折磨着她的心智,可她莫名的,却十分享受这样的折磨。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她没有出声。管他是谁,只要不是他回来了,谁来她也不在意,就连王易昨天来看她,她都觉懒怠应付。
门倒是自己开了,有人从外面打开的,隐约听见宁守正的声音,应是他开了门,而后便涌进来两个人,神经外科的张主任和另一位医生。
她淡淡的表情,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般模样看起来有多绝望……
“阮医生,我们两个代表科室来看你。”张主任说,“这个是你的包裹,送到科室的,我们给你代签收了。”
若不是她看见包裹上寄件人的地址和名字,她真是连谢谢都懒得说的,但看见了,她两天来第一次有了些生气。
“谢谢。”她尝试着缓缓坐起来,还好,这次没有头晕了。
是个大件包裹,上面写着出版社地址和出版编辑的名字,所以,这个包裹里是他那本著作的样书,编辑答应过寄给她的。
她将整个大件放在自己腿上,用剪刀将包裹拆开了,果然是他写的书,他毕生所学的精华,署了他和她的名字。
宁至谦。
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一遍一遍抚摸着封页上这三个字,仿佛拿了一把刮刀,在她鲜血淋漓的胸口一遍一遍重新刮,刮出新的血来,和那些暗沉的血迹混合在一起。
“至谦,我痛啊,你知道吗?”她抱着书,亲吻着那个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
她已经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两位同事。
张医生见她这般模样,知她伤心欲绝,暗暗叹息,跟另一位医生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了出去,不再惊扰她的世界。
哭这件事,是永远也哭不够的,泪水洗刷掉的是尘埃,往事却在其中永久沉淀。
抱着书哭够了,又抱着手机哭,手机里有他写给她的纸条儿,她手机被偷时曾遗失了,他从美国回来后又全部给她发了一次。
那些文字,生气的、开心的、温柔的,字字句句如同他亲口读来。
他给她所有的文字,她认定就在美国第90张结束了,那张写的是,最后一张,老婆,我回来了。
是的,情书到这里就结束,后来的那些,不,后来没有了啊!是的,没有!她没有收到什么见鬼的诀别书!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封信,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便会笑着朝她走过来,对她说,老婆,我回来了!
嗯,一定会的!
她给自己打着气,眼泪却在滚滚地淌。
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在手机上编辑邮件。
至谦,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吗?你自己说的,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你不乐意做的事,那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梦吗?你化成风筝飞走了!我不要你走,所以请你飞回来吧!变成可笑的心形风筝,上面写着LZ两个字母,请你飞回来,不要做浴火的凤凰!
她含着泪,咬着牙写完,输入他的邮箱地址nignzhiq.163.,发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