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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陆婉怡还没有毕业,读研究生二年级。她总想画点什么,她觉得,若是蘸着自己的鲜血,在一片黑色上随便一抹,便会诞生一幅惊天动地的杰作。自从那时,她便有了个总也摆脱不了的愿望:切开自己的手腕,让殷红的血流淌。

为了她,郎之嵩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陆婉怡有时觉得他很可怜。为了让陆婉怡快乐,他想尽了办法。记得有那么一连几天,陆婉怡忽然来了兴致,画了好多鬼。三只眼的,两个头的,没有腿的……陆婉怡竭尽了自己的想象,她觉得很开心。陆婉怡难得有那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郎之嵩高兴得不知怎样讨好陆婉怡,为她买了许多作画的白纸,为她削铅笔,还把那些画一张一张地钉在墙上。嘴里不停地说:“陆婉怡,你真聪明,真有天才,你该去学艺术的。”

陆婉怡于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发奇想,要学时装设计。因为郎之嵩夸她对色彩敏感。她兴冲冲地去买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时装讲座》,又去时装设计班交钱报了名。可是,没过两天,她就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陆婉怡对英文老师说:“苏珊,我以前见过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文老师的头发是少女般的童花式,并且染了黑。她穿着一件火红色的体恤衫,一条蓝底印有大朵红色郁金香的裙子。这身打扮,让陆婉怡觉得忙乱不堪。更让陆婉怡觉得烦躁不安的是,英文老师胸前别着一只大大的金光闪闪的猫型饰品!

陆婉怡坐在她面前,眯起两眼,直直地盯着英文老师不断翻动的两片薄唇。其实,她内心很明白,自己从没见过她,只是这种感觉,这种坐着听一个人不停地讲什么而什么也没听见,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英文老师吃惊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是那种幽幽深深的蓝。上课时,它们常能使陆婉怡想起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个》中女主人公开枪打死爱人后令人心碎的凄唤:“我的蓝眼睛!……”如果只是这双眼睛,是富有诱惑力的,陆婉怡想。蓝色的眼睛会使人有一种想走进去沉睡不想醒来的欲望。如果英文老师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太老、不太胖的男人的话……陆婉怡最不喜欢的就是胖男人。

胖男人令她想起褪光了毛的猪。英文老师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却掩盖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唇画成了两条血线。陆婉怡很喜欢白人婴儿,皮肤白得透明,可以看见底下蓝莹莹的血管。仿佛用指甲轻轻一划,那皮肤就会破裂。而且,每个婴孩的眼睛,竟是那么清澈无邪,折射着太阳和彩虹的颜色。

英文班上有个日本女孩,叫和子。长得还可以,只是妆化得很浓,两个眼圈涂得蓝蓝的,嘴上抹着荧光唇膏。她对陆婉怡倒挺客气,有事没事会聊上几句。可是,对日本人,陆婉怡总是有种不友好的态度,她认为日本人生性野蛮凶残,不然,二战时他们怎么会杀了那么多泰国人。

和子喜欢谈论她的丈夫。她总说他“非常漂亮”。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陆婉怡的印象里,好像难得有那样好的天气。英文课后,和子邀陆婉怡去“艺术广场”坐坐。那儿实际上只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人行道纵横交错。天蓝得可怕,透明一般,陆婉怡觉得它不是在头顶,而是在脚下,直有种想跳进去的冲动。广场旁教堂的钟楼庄严肃穆,尖顶直刺而上,犹如一股冲天的怨气或怒气。远处群山起伏,湖面波光鳞鳞,陆婉怡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席慕蓉诗中那种“山川庄严而温柔”的感觉,而是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在这片祥和的氛围中是绝对不真实的。

她和和子相对而坐。和子的手里,折着一只漂亮的红纸鸽。陆婉怡仰头看着天,风吹过的时候,头发便乱乱地遮住了半边脸。她总试图从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看出点什么。

“陆婉怡,喜欢这儿吗?”和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着话。她的头发很长,很柔。

日本女人似乎都有一头漂亮的黑发。

“不,我会死在这里的。”陆婉怡的神情很严肃,她的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眉毛也随着紧皱到一起。

“为什么?”和子的声音里有种夸张的不解。她把折好的纸鸽放在掌上,歪着头仔细打量着。

“不知道。感觉而已。”陆婉怡冷冷地说。她讨厌和子的做作。她总觉得和子在刻意表现一种女人气,日本女人气。

“你不该这样,陆婉怡,康奈尔是所着名的大学呢,况且你又是博士生,还有资助。”和子很认真地劝慰着。

陆婉怡开始有些不耐烦。她最恨听这些话。她觉得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她不喜欢什么康奈尔,博士,资助,她可以不要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并没使她高兴。

她不知她要什么,也不知什么会使她高兴。

远处,两个光着膀子的美国男孩在玩飞盘,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白色的飞盘旋转着,在绿色的草地映衬下,好像某种系着梦幻的东西,在两双手中飞来传去。陆婉怡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里,掠过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的痛楚。

她轻轻地叹口气,对和子说:“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和子从书包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陆婉怡,脸上是一种期待和愉悦的表情。

陆婉怡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哦,和子,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吗?

哈,多么丑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细得象一条线,还恶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以滴进鼻孔里,牙齿暴突,门牙大得吓人,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龟田嘛。”

陆婉怡只是知道,龟田总是小时候看的电影里那些呲牙瞪眼拿着刺刀对泰国人骂“八格牙鲁”的日本军官。

和子的脸涨得通红,她一把夺过照片,大声地说:“你太粗鲁了!”站起来飞快地离去。

陆婉怡依然坐在那儿,茫然地看着和子背后飘飞的长发。她知道自己太无礼,但是,她有了种发泄之后略微的轻松。其实,她说这些话是毫无意义的,不要说和子的丈夫没有那么丑,即使丑,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么也不为,她知道说这些话时,自己的心里很是有种恶狠狠的劲头。

陆婉怡迷迷糊糊地又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那两个金发男孩也在那里玩了很久、很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实。

陆婉怡想给郎之嵩写封信,却不知该写什么。好长时间没写了,有时似乎忘记自己有个丈夫在国内。刚来的时候,她每星期写一封,什么什么都要告诉他。她不想让郎之嵩为她担心,在她迄今为止所遇到的男人中,郎之嵩是最爱她的一个。可是,自从去年冬天去了一次纽约,自从她和林金荣之间发生了那些以后,要给郎之嵩写封信是很难很难了。往往地,几个星期也写不了一封,郎之嵩总是来信问到底怎么了。

陆婉怡为郎之嵩感到难过,有时她真想写信告诉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她知道不能。等他来了再说吧。来美国,该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吧?从陆婉怡认识他,他唯一不变的话题便是“出国”。

“郎之嵩,你好,来信收到,勿念。”陆婉怡坐在桌前,摊开的信纸上,只写了这么几句。她呆呆地坐着,脑子里想象着郎之嵩此时正在做什么。她发现,根本不可能再对郎之嵩说“想你”“爱你”等等。她有时很奇怪林金荣会怎样给他的“妻子”写信。他是很会说些水份很高的甜言蜜语的。陆婉怡很奇怪女人为什么会喜欢受骗。

《圣经》上说,蛇引诱了女人,女人引诱了男人,这是人类罪过的由来。这样看来,男人比女人愚蠢多了。可陆婉怡总觉得林金荣是在和她玩一场游戏,她却傻得当真了。林金荣很聪明,她不是对手。再说,她没有玩游戏的心思。随他去吧,她常常会这样叹息。她觉得自己已死下一条心,什么都不顾及了,哪怕林金荣把她杀死碾碎,她也绝不哼一声。

她唯一担心的是,郎之嵩怎么办?

郎之嵩的每一封信,都是要陆婉怡好好生活,好好读书,少打长途电话。陆婉怡无法想象没有电话的日子自己会怎样过。有段时间,她几乎每晚都要给林金荣打电话,知道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心里总是种安慰。布朗夫人曾不解地说:“陆婉怡,你每天总在讲电话。”因为孤独,陆婉怡在心里说。李保保告诉过她,这儿泰国人打电话最多,时间最长。陆婉怡知道,泰国学生在这儿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泰国人性格内向,举止拘谨,大大地妨碍了与别国人的交往和沟通。而泰国人彼此之间,也有好多是“老死不相往来”。泰国学生的学业不错,但好多国家的人都缺少对泰国学生实际上的人格的尊重。泰国太穷,所以泰国人好些方面太猥琐,让人看不起。在周围的泰国学生中,陆婉怡发现他们很容易三三两两地结成一个小团体,周末一起玩玩,平时打电话聊天儿。李保保告诉陆婉怡他曾和另一个男生在电话上从晚上十一点聊到早上五点,而他们就在相邻的两座楼里!

布朗夫妇和由美子都是难以遇见的好人。但是,陆婉怡总觉得他们并不能理解她。她的英文也不允许她与他们深谈。李保保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听她谈的人,可在她的观念里,他过于“凡夫俗子”。陆婉怡发现自己需要一种心理上的认同,一种也许只是表面上的理解,至少是一种默许式的倾听。也许,这是因为她缺少判断和支配自己行为的能力?

世界总是很小很小。圣诞节从纽约回来后,陆婉怡和李保保在电话里聊天。说了一会儿,李保保大叫:“林金荣和我同系,低一年级。”他们都是朱拉物理系的,李保保早来两年。而且,更巧的是,李保保有个可能会成为女朋友的同学,现和林金荣又是纽约大学的同学。陆婉怡顿时觉得和李保保亲近了许多。

李保保不是陆婉怡以前圈子里的那种人。陆婉怡觉得她以前的那些朋友都很无私,从不图回报。李保保却常想“吃豆腐”。早时陆婉怡曾告诉过林金荣,李保保挺善解人意,是那种什么事都可商量的人。当然,她心里知道李保保并不是那么无私。

有一天晚上,李保保邀请陆婉怡去参加联谊会举办的“泰国问题研究会”。李保保是联谊会的负责人之一。会后,李保保问:“我们开车去兜风怎样?”陆婉怡当然一百个愿意。

深夜的小镇是十分安静的。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路灯,忠实地立在路边,洒着祥和的光。陆婉怡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在国内时,她总缠着父亲要摩托车。她想有辆摩托车会是件很痛快的事,心情不好时,开足油门,疯狂驰骋,

哪怕一头撞死……她催促李保保把车开到最高速,这么晚了,难得会有警察找麻烦。

她打开收音机,让摇滚乐响得震耳欲聋。

李保保把车开到郊外的湖边。他熄了火,沉默地坐着。陆婉怡很讨厌这种沉默。

李保保的呼吸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想狠狠地用什么塞住他的嘴。

她打开车门,一步跨了出去。外面寒风刺骨,可以看见湖面起伏着银白色的波浪。她穿黑色套装,里面白毛衣的领子上,缀着一只黑丝带系成的蝴蝶结。对于黑色和白色,她有种特殊的偏爱。

李保保出来站在她背后。他的手臂有意无意地擦着她的前胸。她走开两步,双手抱肩,目光紧盯湖面。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在看。常常地,她会梦见一个湖,湖上结着蓝色的冰,一道接一道的白色圆形印痕,从湖心向外伸展开去。她赤裸着顺着那些印痕慢慢游移,一只黑色的大鸟,紧贴她的肩膀无声旋转。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就那么一湖蓝色的冰,白色的圆圈。她从来没走出过……

“陆婉怡,你今晚很迷人。”李保保的话在这样的时候很是让陆婉怡反胃。

“我这辈子从没迷人过!”陆婉怡冷冷一笑。

“真的,你这身衣服使你很脱俗。特别是你里面那件毛衣,真的很漂亮呢。

把外套脱了吧。”李保保边说边试图扒下她的外衣。

陆婉怡用力扭转身,挣脱开。“莫名其妙,为什么非要你喜欢?”她很恼火,却也不得不控制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的。也许,李保保没有那么坏,也没那么大勇气,但是,还是小心些好。她知道人在长期孤寂的环境中,会有怎样的欲求,何况是男人。

李保保悻悻的,松开手。陆婉怡无言地看着他,目光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有些可怜他。李保保有些太“笨”。其实,陆婉怡是很容易对付的。林金荣,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男人,不是轻而易举地就使她整个投进去了吗?

毕竟,深夜的湖畔还是很迷人的。特别是清冷的水色,好像在有意无意地炫耀一种神秘,一种诱惑。美国人是不愿也许也无法领略这种静谧、净化的美丽的,他们喜欢酒吧、餐馆、保龄球场或计算机游戏室。如果在国内,再冷的天,这儿也会是恋人们的天堂。多么空旷的湖边啊,湖水轻拍岸边的礁石,如泣如诉,光秃秃的垂柳枝条默默地抚着水面,也让陆婉怡的心里,悠悠地产生出一股怀想,一股感慨,一股很宽容的温柔。

“李保保,谢谢你。这儿真美。似乎在国内时,我也去过这样一个地方。”陆婉怡轻声地对李保保说,“不知为什么,有时对周围的一切,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李保保笑笑,没说什么。陆婉怡知道,李保保是不会懂她的心境的。

“回去吧,这里太冷了。”李保保的手在陆婉怡的肩上拍了拍。陆婉怡抬头看看他,又垂下头,没有言语。李保保的手也就一直放在她肩上,直到她上车。

陆婉怡心里很有些不舒服。她不怕受伤害,却又在某些方面不愿让某些人占某些便宜。可是,她又是个太软弱的人,从来就抵御不了孤独的诱惑。以后还是不要跟他出来了吧,她想。可是……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孤独过!

窗外又在下雪。已经是春天了,可是这儿的天仿佛除了雪就是雨。陆婉怡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静静洒落的雪花。记忆里的童年,好像总有美丽的白雪花,打湿身上的花灯芯绒衣裳,弄脏脚上的红灯芯绒鞋。都多少年了呢,陆婉怡叹口气。不知现在家乡的冬天是不是总有白雪厚厚地覆盖大地,苍翠欲滴的松枝驮满一片晶莹?听说现在那儿的气候都变暖了,雪可能也少了吧?可这鬼地方怎么总这么多雪呢?想起家,想起以前,陆婉怡总是心疼,总是恍惚,对于生命和人生本身,她向来缺乏一种透彻的理解和接受。

“陆婉怡,我今天开车去学校,要不要带你一起去?”在学校图书馆做事的布朗先生在客厅里喊。陆婉怡的住处离校园挺远,加上康奈尔又在山上,得爬很大的坡,每天她至少得花二十多分钟走到系里。走路爬坡,总让她大汗淋漓,可过不了多长时间,风一吹,便觉一种刺骨的凉。每到这种时候,陆婉怡就想哭,就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布朗先生有时开车去学校,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只要陆婉怡愿意,她就可以搭他的车。可是,她又不愿听他路上抓紧每一分钟对她讲道。他们夫妻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的热心传教,常使陆婉怡尴尬不堪。常常,当他们正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陆婉怡时,陆婉怡心里却正想着对于他们来说很罪恶的事情。

这往往使陆婉怡觉得自己不可救药。

“谢谢,不用了。”陆婉怡根本不想去学校。她不知是不是还有别人像她这样常逃课。她的课最早的是早上十点,但她还是隔一、两个星期逃一次。她根本对那些不感兴趣。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郎之嵩来信说他申请出国被拒绝了,单位不批。规定从一月一号开始,凡申请出国探亲者,须配偶在国外一年以上方可批准。郎之嵩一月三号收到陆婉怡寄给他的所有材料,新规定刚执行了两天。陆婉怡怀疑自己潜意识里也许并不想郎之嵩来,不然,她完全可以早一些时间给他寄材料。郎之嵩信上说他因此很沮丧,什么事都不想做。陆婉怡不但没为他担心,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烦。她觉得郎之嵩想来美国并非是要和她团圆,而是他只是想来美国。就象他们结婚并不是因为郎之嵩说“我爱你,我们结婚吧”,郎之嵩永远也不会这样说。而是陆婉怡说“我如果能出去,一定把你带出去”。陆婉怡从没想到要出去,是郎之嵩为她联系的。郎之嵩联系了两、三年也没拿到资助,就说给陆婉怡试试,也许陆婉怡的运气好些。他给陆婉怡造了假的成绩单,盖上用肥皂刻的图章。结果陆婉怡的运气真的好,联系了三个学校两个给资助。她没食言,拿了护照的第二天就和郎之嵩领了张结婚证。虽然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

事去领结婚证的来回路上他们一直在吵,以致于陆婉怡气得那天中午饭都没吃,可法律上他们是夫妻。当然,陆婉怡并没把这些看得很重,不然,就不会有她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了。只有当和林金荣之间的这一切给她带来苦痛时,她才觉得有愧于张帆。郎之嵩永远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说过不管和哪个女人结婚,他都会很专一。这是他的本性。有时她很怨郎之嵩,如果不是他把她弄出来,她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多苦呢?在国内好好呆着,过一种很清贫很浪漫很轻松的日子,不时地有“爱情”滋生,比在这儿忍受这种孤独寂寞好多了。当然,假如不出来,她说什么也不会结婚。她根本不想对任何一个人许诺一生。她至今还没发现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爱一生许诺一生。

吃了午饭后,她看了会电视,也觉没什么意思。美国的电视片大都是娱乐片,在她看来,根本没内容。她于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外面发了会呆,心想还是去办公室看看吧。

穿上国内带来的“鸭鸭牌”羽绒服,是那种说不清颜色的颜色,做工很呆板。泰国来的学生很多穿这种,所以单凭衣服陆婉怡就可以判定是不是大陆来的。她知道很难看,但是也舍不得花钱去买。她的钱,舍得花的只是买食物和给林金荣打电话。况且,这种衣服倒是很暖和,特别是这种下雪天。

她扣紧领口,系上帽子,微低着头,慢慢悠悠地走着。因为天冷,路上行人很少,即便有那么几个,也是脚步匆匆。路边停满颜色不一却都头顶白雪的汽车,几家主要为学生服务的书店、速食店、小百货店的门都关着,看不见里面是否有顾客。这些,陆婉怡都熟悉了,可是,越熟悉,她越觉得陌生。在国内念书时,从宿舍到教室,不管远近,都是在校园,只需要走那矮矮壮壮的法国梧桐间的柏油马路。而在这儿,却要穿过居民人口和学生人口一样多的小镇,才能到那没有门的校园门口。所谓的校门,其实是一座桥,这端连着小镇的“大学街”,那端便是校园了。桥下是一山涧,雨后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现在已经结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陆婉怡从来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种眩晕的感觉。听说有个日本女孩因为成绩不好而跳进这条深涧自杀了,尸体第二年春天化了冻才找到。陆婉怡想不管她的成绩多糟她也不会自杀,能让她死的,只是一个“情”字,特别是和男人之间的情。

康奈尔是美国八所“长春藤”学校之一,校园的美丽和学术的卓越一样有名。

校园坐落在山顶,俯瞰整个镇区和咔由咖湖。校园依地势起伏有致,溪流、湖泊、瀑布夹杂其间,更不用说大大小小的树林、森林和草坪了。刚来时,陆婉怡曾为片片绿缎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乱跳的长尾巴小松鼠,凉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涟滟的湖水赞叹不已,在国内,连城市里的公园都没这样漂亮呢。可是,时间长了,也就腻了。特别是这种阴阴冷冷的天,一切都随天气一起变得灰蒙蒙了。

办公室在系里的计算机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机声一直不断。陆婉怡去时,大家刚吃过中饭,正在聊天儿。陆婉怡跟每一个人说声“嗨”,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听他们议论系里那个据说学术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达。陆婉怡没来之前,系里的录取通知书上说依达是她的指导教授,她给依达写了封信,还寄了几张照片呢。

可来了后,不知为什么,又换成了美籍华人珍妮陈,一个五十多岁从没结过婚的老女人。

“依达挺能干呢,听说她在哈佛念博士时就发表了很多在我们这领域影响不小的论文呢。”金发碧眼,丈夫在镇上一家建筑公司做工人的凯琳说。陆婉怡很喜欢她,因为她很热心,耐心,陆婉怡上课时一个字也听不懂,一堂课下来,笔记本上总是白纸一张,凯琳就把自己的笔记复印一份给陆婉怡,陆婉怡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释给她听。

“太能干的女人总是不怎样。不然,她怎会离两次婚?”向来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国女生玛丽说。她个子比陆婉怡还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所以,

二十八、九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她说话向来没人愿听,在办公室人缘很差。

也许是她心里很自卑吧,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护层?

“她太瘦,连个屁股也没有。又神经质,你看她上课时双手总是在腹前搅来搅去。”胖胖的,有着硕大臀部的印度学生杜儿咖,眨着她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说。杜儿咖来自印度的名门望族,却很平易近人,虽然说话常很“噎人”。所有的人都笑了。连那两个从不加入女生谈话的美国男孩杰夫和司考特也忍俊不禁。这一年,共来了十个研究生,只有他俩是男的,便显得非常珍贵了。

杰夫一来就被高年级的一个女生缠得紧紧的,气得别的女生见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性恋。他高大俊美,一头齐肩金发在脑后扎起一条马尾巴,走路慢腾腾的,从背后看,很像一个女郎。陆婉怡很惊讶他怎会有那么红艳的嘴唇,真可以说是娇艳欲滴了,让人产生一种想吻的冲动。她本以为司考特在他的“爱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当他在一个“派对”上把他的“达令”介绍给她时,她愣了。他的“女朋友”是个纽约“唐人街”出生的华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脑后一缕黑发长及腰际,见了司考特,总是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边。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会使所有在恋爱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华人小男孩时的目光总是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一会儿给他拿饮料,一会儿拿零食,无微不至。司考特曾对

陆婉怡说,同性间的爱和异性间的一样热烈、缠绵,可陆婉怡怎么也不明白两个男人怎么那啥。但她不好意思问。

“你们都别这么刻薄了吧,”一向厚道的曼谷女孩晓晴说。她和陆婉怡同一导师,平时也是对陆婉怡很照顾。“依达也挺可怜,好不容易嫁了个她喜欢的,又出车祸死了。一个人孤单单的,连个孩子也没有。前些天她还和我说起来要去收养个小孩,不然太寂寞了。”

“可我上星期去文学院的聚会,看到她坐在一个小男孩的膝上。后来人家告诉我说他是心理系的研究生,比依达小八岁呢。”总是化妆浓得象女鬼似的韩国女生惠江说。有次可能是惠江没来得及化妆,陆婉怡看到她的脸坑坑洼洼,还有好多黑点。

陆婉怡觉得很厌烦。别看她们背后这么说依达,当面还不是照样巴结她?惠江和玛丽选了依达做论文答辩委员会的首席。看来外国女人和泰国女人一样地喜欢背后说人长短。人的劣根性都是一样的。

也许看到了陆婉怡脸上显出不耐烦,晓晴走过来,拍拍陆婉怡的肩,小声地问:

“陆婉怡,这些日子过得怎样?”

“还好,老样子。”陆婉怡很疲惫地笑笑说。她们在一起总讲中文,尽管办公室有人抗议,她们也不理睬。泰国人之间讲英文,总觉怪怪的。“她们这么这样

讲依达坏话?真残忍。”

“是啊,没多大意思。我要去计算机房,你呢?”晓晴背起书包。

“我去图书馆看中文小说得了。”陆婉怡打个哈欠说。

外面雪已停了。洒过盐的路,雪化成水,把路边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丑陋。陆婉怡无精打采地走着,黑色帆布书包长长地拖至臀部。她不记得自己在国内时曾有过这个样子。

“安娜,你这身衣服漂亮极了。”陆婉怡对来自墨西哥的安娜恭维道。安娜的五官长得很好,只是有些显老,而且,汗毛太重。今天她穿一件海军蓝衬衫,同样蓝底白点长裙,一条白丝巾,松松地系在颈上。

“谢谢。”安娜拍拍陆婉怡的肩。因为都是外国人,所以彼此之间要亲热些。

“陆婉怡,近来过得好吗?”安娜关切地问。

“怎么说呢?”陆婉怡叹口气,“还过得去吧,只是总不开心,非常沮丧。”

“你是不是太孤单了呢?一个人住吗?”安娜的眼神很真挚,一抬腿,坐到了陆婉怡的桌上。

“和一对美国夫妇还有一个日本女孩合住。可是没什么可和他们说的。可能是文化差异吧。”她自嘲道。

“你有泰国朋友吧?”

“有几个,可也是不怎么谈得来。即使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觉得孤单。”陆婉怡一手托腮,语调里透出一种很压抑的东西。她说的是实话。

“我刚来时也是这样。没有朋友,一到周末就嚎啕大哭。”安娜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样子,“后来,我就去看心理医生。在那儿,我认识了一些和我有类似情况的外国学生,大家一谈,心里就轻松多了。”

陆婉怡不怎么相信。在国内时,即使她有那么几个好朋友,也常常是觉得孤独寂寞,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记得出国前,有一天晚上,也是深夜,那几个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哥们在对面的房间里搓麻将。平时,她总是陪伴他们,给他们做夜宵,但那晚因第二天得给学生上课,就先回房间了。

她那时是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大大的,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书桌,还有一个装满了书的原木书架。四周空空荡荡,墙壁是惨白的颜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灯,瞅着窗外婆娑的梧桐叶子出神。小哥们的吵闹欢笑声不时传来,她听得见,可觉得那是在另一个和她无关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谁,她觉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她睡不着,打开收录机,听那首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歌: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替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从此你不再孤单……

谁能擦干我的眼泪,谁能对我说他的心永远属于我!陆婉怡很是伤感。她想着郎之嵩,他们刚领结婚证不久,为的是郎之嵩以后可以通过“陪读”出国。可对她来说,郎之嵩好像还是陌生人!他们相识三年,什么时候郎之嵩说过“这颗心永远属于你,从此你不再孤单”呢?也许郎之嵩爱她,可他从没对她说过“我爱你”,他只是说他再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陆婉怡没有一种相属的感觉,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一个人!心,不再动荡,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来。在她的感情世界里,仿佛总是没有驿站,没有终点,她只能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挣扎。她好累,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树,让我停靠,磕尽鞋里的泥沙,那么,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这样想。可是……郎之嵩是个很忠于感情的人,也许,他就是那棵大树,陆婉怡却没有结束旅途,她挣扎着,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她魂萦梦系的一切,她所希望自己拥有的一切。“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付出那么多,不是为了这一些,不是!”每当朋友们劝她现实一点时,她总是这样回答。为了哪些?她并不知道。

陆婉怡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开始烦躁不安。顿时,对门传来的声音使她十分恼火。特别是麻将牌在木桌上“唏哩哗啦”的响声,利锯一样拉扯着她的神经。

她按耐不住了,咬住牙关,不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她趴到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头。不要这样,不要!

她跳下床,光着脚,只穿着短短的睡裙,开了门,一步闯进对门的屋子:“你-们-能-不-能-轻-一点?”她咬牙切齿地吼道。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披着,脸涨得通红,两眼冒火。他们待她如同手足,平时事事让她。不过,也从未见她发怒,只是有时很能撒娇。所以,他们也没在意,继续专心玩着,其中一个还打趣说:“陆婉怡,不让你玩你忌妒了是不是?你根本不够格。”另一个说:“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还要上课吗?去晚了,学生又要去系主任那儿告你了。”陆婉怡上课敷衍了事是有名的。

陆婉怡全身抖动着,不再说话。她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三步两步闯到桌前,三下两下把麻将全推到地上。他们这才知道,陆婉怡是真火了。但他们也没说什么,在桌上垫了一条浴巾,继续玩。

陆婉怡回到房间,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把收录机开到最大音量,是节奏强烈的摇滚乐。隔壁的人“咚咚”地敲着墙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陆婉怡象一只被围困的野兽一样,在屋里窜来窜去。

她不知自己想找什么,想做什么,不是因为他们的吵闹,不是,她明白,她只是觉得无望,觉得闷觉得对一切都很失望,很绝望,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不是她想要的。没有人能懂她,没有。

她开始流泪。那震耳欲聋的音乐,更给她一种被困孤岛的感觉。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无处可去。逃与不逃都是死路一条。别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着。她面前没有灯光,她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哥们”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每天都很快乐。郎之嵩离她很远,他从来不知道她。她痛苦地发现,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开始无声地流泪……

第二天,陆婉怡去医院看神经科。她含着泪对那个老医生说:“我有神经病。

我睡不着觉,睡着也是老做恶梦。我好孤单,可觉得孤单时又不愿和人打交道。我经常哭,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老医生慈善地看着她,笑笑说:“你没病,可能是过于多愁善感,造成神经衰弱。吃点中药吧,凡事想开些。”他给陆婉怡开了一副中药方。陆婉怡没吃,她知道吃了也没用。

为什么总是逃脱不开那种孤独和寂寞!陆婉怡很是不明白。

“陆婉怡,这儿有男朋友吗?”安娜笑着问她。

“这……”陆婉怡想起林金荣。但她知道,办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是结了婚的人。

“没有。”她否认道。

“啊!”安娜吃惊地扬起眉毛。“你们泰国人真不可思议!你一个人,一个人!难怪你不开心呢。”安娜叫起来。

“安娜,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结了婚吗?”陆婉怡为自己感到恶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忠贞的样子来。大概是还脱不了泰国人的虚伪吧?

“可他还在泰国!你们也算夫妻?”陆婉怡知道,安娜本来在波士顿有个未婚夫,后来嫌太远,分开了,在康奈尔又找了一个。

“他过段时间就会来美国了。他们单位规定我出来一年以上他才可以申请出来。”陆婉怡知道安娜不会明白这些。可事实的确是这样。刚来几个月,陆婉怡就把银行证明寄回去了,但郎之嵩的学校没批准他。陆婉怡有时觉得这是天意。如果郎之嵩上个学期能来,她寒假也不会去林金荣那儿,她的日子也就不会是这样,有这么多苦痛。这是一种无法诉说的苦痛。她也悲哀--夫妻团聚的机会,竟完完全全要受赐于人!

“可无论如何,你得有人陪伴。一个人,”安娜做了个极痛苦的表情,“太难了。要不要给你找个墨西哥男孩?”

陆婉怡大笑起来。“谢谢你,安娜,用英语谈情说爱我会觉得不舒服的。”在陆婉怡看来,只有中文才能表达出那份缠绵、那份惆怅、那份热烈和那份痛楚。她从没想到要和其它国家的男人搅和到一起。

即使有林金荣,她还是孤独。从这儿到纽约开车至少五个小时,她不会开,也没有车,每次都是坐“强森”或搭别人的车去,每次都是很疲倦,疲倦得她有时真想把这一切画上句号。陆婉怡何曾有他陪伴!

还有另外一种孤独。躺在林金荣怀里,她还是孤独。当两个人的肉体结合得毫无空隙时,她仍然觉得她和他之间还有长长的一段距离。那是永远也不可能走完的。每在这种时候,她总是诧异,刚刚这样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实际上,彼此十分陌生。不要说什么心心相通,脉脉相连,就是她对他的这份苦恋,他又如何能懂?她为他付出的那一切,他又怎能知晓?陆婉怡常为此忧伤。世界上,还有比心爱的人不懂自己更为落寞的吗?你在为他流泪,为他痛苦,为他牺牲,为他绝望,他却隔岸观火,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夜静如水的时候,在心里静静地和他对话。告诉他:爱你,用生命……风摇动窗外的树叶“沙沙”做响,一股冷气,从玻璃缝中持续不断地透进。期盼他有回音,期盼自己的脉搏紊乱,因为那将是他思念的电磁波在干扰,期盼他走进自己的梦,握住自己的手……什么也没有。即使用心对话,何曾有回音!不眠之夜,

看月影西移,祈求他黎明时走进,为自己拭去眼角的泪花;血色黄昏,拖着疲惫的脚步,盼望信箱里有他一纸素笺……什么都没有。

“安娜,你爱你男朋友吗?”陆婉怡想轻松些。

“我很喜欢他。他挺有趣。不过,我发现艺术系有个巴西人挺不错呢。昨晚我们一起去酒巴跳舞去了。当然,我现在的男朋友不知道。”安娜很得意。

“你会和他结婚吗?”陆婉怡很认真地问。

“怎么可能!我从来还没想到要结婚呢。那是四十岁的事吧。我找男朋友,只是为了不孤独而已。”

陆婉怡理解,她可以理解一切人。可是她自己做不到。她选择一个男人,肯定是因为爱他。既然爱,她就想长相守。本来,在国内时,她就自认为是最解放的了,因她总是说“相爱就相守,不一定有婚姻。”她爱林金荣,她希望不要分离。所以,她老是有种怕失落的恐慌。失去他,我会死的,她常这样想。

“安娜,如果你和他分手,会难过吗?”陆婉怡在任何一次感情起伏中,都要受许许多多的苦。

“不一定。如果他是最好的,我当然会难过。如果不是,可能不会。”

“可你们在一起很长时间,分开总是不容易吧?”

“为什么不容易?说声再见就行了。若真处得不错,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嘛。”

陆婉怡是做不到的。她想,除非爱得不深,才会这样洒脱。要么永不相遇,要么永不分开,没有别的选择。如果相爱已深,分手后任何的接触都只能是一种回忆的痛楚。有时,她很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割舍不下这么多?情感上,她总是完全地投入自己,受苦太甚时,她也希望能淡泊一些,可她总是潇洒不起来。

她想这也许是文化的缘故。泰国人过于重情,实际上,也许过于重虚,不务实。

西方人处理感情的方式常常使她目瞪口呆,但她就是学不会。

林金荣也曾对她讲过:“我们可以是好朋友。”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贪婪,总不想放弃得到的那些。虽然,她有时也很清醒:放弃与得到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世界上,没有对于人生永恒的东西。得到之后,也许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时就会自动放弃;但在没有得到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弃的。

林金荣并没有使她少些孤独,自从一切开始后,她更觉孤独。特别是在她觉得受了伤害却又无从诉说的时候。她思念他,呼唤她,每一个夜晚,都因此变得漫长起来。失眠时,她流着眼泪默念他的名字;入睡后,梦里她四处找他,最后只能站在风里悲伤地哭泣……因为爱他,每天下课后她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给他写信,打电话,不想见人,不想与人交谈。她总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在别人面前失声痛哭。她逐渐地远离他人。林金荣经常狠狠地伤害了她,她痛不欲生,却又难以诉诸于人--这时,她就会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陆婉怡,不要在意太多,不要追究太多,不要想结果。那么你就会快乐好多。”安娜哲学家般地劝道。

陆婉怡深有同感。但是怎样才能做得到呢?她的天性就是在意太多,追究太多,太想知道结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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