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叶安歌便重着身子,轻着脚步走进了那墙内。
庄澜越提着一盏亮着橘黄灯光的琉璃小宫灯,从叶安歌后面越至左前方,一路引领向西配殿方向行走,放眼四顾,天空深蓝细柔如一块大大的丝绒,月亮极低,又白又亮,挂在奉先殿硬山式屋顶飞檐一角。
月光湿润清冷地洒落,花香四溢,树影重重——却不见楚博衍的踪迹。
一直没有说话的庄澜越突然停下,手中灯光给红墙与白玉砖的地面打上了一层暖暖的橘色光晕。
伸手入怀,庄澜越拿出一个小小的织花黄色锦盒,眼睛也不看自己打开,取出里面一块一寸见方,晶莹清澈,其绿如蓝的和田美玉印章,轻轻地,慎重地放入叶安歌的掌心。
“皇上托我转交给你。”庄澜越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将手中的宫灯高高举起,待叶安歌看清印章上的纹样与小字时,禁不住倒退半步,胸口如被迅雷击中,有种如同握着一轮仲夏的日头一般。
叶安歌只觉得那印章灼得她掌心猛疼,完全不可置信,禁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终确认那就是凤玺无误。
叶安歌犹疑着,依着庄澜越示意,将耳朵轻轻贴上墙壁。
叶安歌听见从墙壁中传出楚博衍变得悠长的声音,清晰地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怕,安儿,我只是想让你看到我的真心。我之前没有爱过别人,你是第一个,我怕我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爱不过如此,你明白吗?于是我便想着将这天下最好的都捧来给你,今日在奉先殿内,在楚家列祖列宗们面前,以此印为证,我会真心待你爱你信你,绝无反复。”
楚博衍醇厚的声音顺着墙壁,流水一般流入叶安歌的耳中:“答应我,做我的妻子,我的纯安皇后。”
叶安歌看不见楚博衍,只闻其音悠悠连绵……
心下愕然,叶安歌惊诧不已地看向庄澜越,用目光向他询问。
庄澜越轻叹一声,低低道:“奉先殿的围墙百步听音一事,是幼时我与皇上玩耍时无意中发现的秘密。我们试过多次,只要两个人分别站在东、西配殿后,贴墙而立,一个人靠墙向北说话,声音就会沿着墙壁,传到一两百步的另一端,无论说话声音多小,那端也可听得一清二楚,堪称奇趣。当时皇上同我说过,如果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便带她来此处,在祖先牌位旁共同感受这‘天人合一’的奇趣……”
叶安歌正愕然听着,楚博衍已快步走过来,笑道:“庄将军说得不错,朕现在可不是找着了么?”
叶安歌忙与庄澜越一起行礼,楚博衍道:“现在又没旁人,拘个什么?朕还要赶着去见见南胄的使臣,庄将军,你帮朕护送皇后回栖梧宫罢。”
“澜越,”楚博衍玩笑道:“纯安皇后可是朕的掌中珍宝,护送途中如她有何闪失,朕要拿你试问。”
叶安歌心中又是一震。
楚博衍深深地看了叶安歌一眼,带着一众宫人提前离开。
叶安歌与庄澜越便停在这夜里的星月之下,月光如水,仿佛拧一把就会沥沥作响。
叶安歌胸口陡地便涌上一些酸,又纷乱,如漠漠原上杂草丛生,庄澜越望着她,她望着庄澜越,她看见他眼中有她,他眼中的她,盛在月光中微微涌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听庄澜越长叹道:“走罢。”
“等一等。”叶安歌驻足,明明知庄澜越喜欢,却仍忍不住哽咽着,叫了一声“将军”——缓缓跪去庄澜越脚下,将额头贴上地面月光浸泡着的湿润的泥土。
她不知道庄澜越在看到她那封书信时作何感想,或许会觉得她是个骗子吧,有一次地欺骗了他,但他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城,替她在楚博衍面前求情,甚至愿意割发代首,这是一份她言语都无法描述的感激。
庄澜越所做的一切全是因了她!
不计回报,无怨无悔地为了她!
可庄澜越,自始至终都将一切做得云淡风轻,好似理所当然,可她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么?
叶安歌无以为报,只能跪下感谢他。
或许庄澜越也明白叶安歌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一次,他没有扶起她。
也不知跪了多久,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长叹,继而有暖的灯光照上叶安歌的脸,她的双肩被人轻轻扶起,只听庄澜越道:“别哭,安歌,别哭。你应该庆幸你与他,你们终可做一对名副其实的恩爱眷侣。”
舍得舍得,有得必有舍——有一得,必要有一失的,上天安排,谁也不能两全其美。
叶安歌起身,望着庄澜越微笑,她想,或许有一天……有一天,庄澜越也能够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
……
月里二十六,黄历上说是黄道吉日,经叶安歌再三恳请,楚博衍终免去百官朝贺。
宫人们俯于脚下,对着叶安歌山呼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而叶安歌高高在上,矜持地笑着,或许日后她还会遇到不少的潜流暗礁,但她知道,只要与楚博衍并肩而行,便是流浪到天涯海角她亦是不怕的。
一片呼声之中,叶安歌的手突然被楚博衍悄悄握住,抬眼便对上他递上的一个灿烂的笑容。
叶安歌回以微笑。
楚博衍这个满怀爱意的举动,让叶安歌突然想起,其实一直以来,她有多么痴爱他。
如今,她已经得到想要的幸福——能够爱一个人与被一个人爱……
史载:
贞永十三年,帝立叶氏为后,号“纯安”,散六宫,废四籍,推新政。
至此,叶安歌成为史上第一位从布衣到皇后的传奇人物。
叶安歌与楚博衍大婚半月后,楚博衍像是才像是还有南胄使臣的存在一般,将宴会设在了今日。
一大早,楚博衍便起身梳洗,叶安歌躺在龙床上,半支着身子,疑问道:“上次……皇上与我在奉先殿时,为何南胄的使臣到了,庄澜越会要那般急匆匆进宫禀报?”
楚博衍穿衣的手一顿,终知这件事瞒不过她,他也并没有想过要瞒她,于是淡淡地道:“百余面前,慕容一族归顺于大楚时,其实慕容氏里还有许多族人反对,便举家迁往了南胄,时过境迁,也不知那些人如今在南胄是个什么情形。只是,慕容焕谋反一事刚尘埃落定,南胄便巴巴地派人来我大楚……”
叶安歌歪着头轻声道:“皇上是怕他们别有用心?”
原来是这样,难怪庄澜越会在深夜进宫,毕竟这事既牵扯到了慕容一族,又与南胄分不开关系。
“是不是别有用心,等今日一起见见他们就知道了。”楚博衍缓缓道。
宴会开在御花园中临水之地一个叫做“清珠飞玉”之处。
松青柳绿,百花争妍,鸟鸣婉转,湖中碧水泛波,放眼望去,大家正团坐一处,在宫伎们的歌舞声中,欢声笑语。
楚博衍一路牵着叶安歌来到位置上,各式各样的目光纷纷飞了过来,叶安歌脸一红,正要挣脱楚博衍的手,没曾想却被他握得更紧。
楚博衍见叶安歌脸色绯红,唇边的笑意更浓,低声道:“别乱动,否则朕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叶安歌心中无奈,只得任由楚博衍一直牵着她的手。
在两人小声交谈的时候,一众训练有素的宫人已麻利地在地面上铺开白玉荷花展,继而丝竹声起,一名身着雪色轻纱的绝色美人款款行至众人面前。
那美人脸上罩着一块雪色轻纱,只露出两只大大的黑色眼睛,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她舞姿妖娆,如月下美人水袖翩飞,踏着白玉荷花展,边舞边唱:
“洛水生佳人,轻舞而飞扬。
一笑倾城国,一歌动四方。
妆罢西子愧,琴歇有凤凰。
云鬓惭流瀑,桃面羞花黄。
罗衣迎风动,莲步出水香。
……
横波眼儿媚,修山柳眉扬。
……
欲留胭脂醉,愿君勿相忘。
愿君勿相忘!”
那美人一面舞,身侧宫伎一面在她头顶扬撒鲜花花瓣,漫天花雨之中,她舞姿极美,歌喉清扬,令人见之忘忧,听之忘俗。
大臣们无论老少,全都看直了眼睛,目中满是赞叹之色,就连楚博衍也不由得多看了那美人几眼。
“好!”一曲舞毕,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喝彩声不绝于耳,看着那美人的雪色面纱,暗自猜测着面纱下那张绝美的容颜。
女子妩媚一笑,真真是风情万种,就连叶安歌见了也要甘拜下风,或许慕容焕当初该挑选的人是她才对……
叶安歌暗暗想着,那女子却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盈盈行礼,柔声道:“南胄柳如媚参见楚皇,皇后娘娘!”
原来她就是南胄的三公主柳如媚,果然是人如其名,魅惑天成,只是怎么从来没听说南胄的公主也来了大楚?
“免礼,三公主舞姿卓绝,令人一眼难忘,南胄果然是人才辈出。”楚博衍像是被那柳如媚吸引了似的,格外感兴趣地追问道:“朕倒想问问三公主,刚才那首曲子的歌词词是谁写的,其中描写的又是什么人?”
楚博衍对于任何事一向都是淡淡然,很少能见到他如此感兴趣,叶安歌只觉被握着的左手隐隐有些生疼,不由得侧目望向楚博衍。
那柳如媚脸在轻纱之后,婉转答道:“回皇上,歌词是母妃写的母妃说,歌中描写的原是位天仙化人般的女子。”
楚博衍点了一点头,“原来是南胄良妃娘娘所写,难怪写得这般动人。”
叶安歌眉头微皱,总觉得楚博衍有些不太对劲,看他对着柳如媚如此热络的模样,难道是对她上了心?
可又不太像是上心的样子……
叶安歌心里颇有几分烦闷,别过脸,遥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怔怔地出神。
“多谢皇上夸赞。”这时,柳如媚已经盈盈起身,目露羞色,转身的瞬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雪色面纱一松,轻轻飘落于地,她绝色的容颜瞬间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好美!
在场的人几乎都看直了眼睛,一个个的都恨不得将眼珠子按在柳如媚的身上,他们早就猜到面纱下是一张美丽的小脸,但没想到居然绝色,天下所有形容词加起来也不能够形容其万分之一。
听着众人间或传来的抽气声,叶安歌蓦然回神,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柳如媚的确长得很美很媚,一颦一笑俱是风情万种,只是……她怎么觉得柳如媚的这张脸莫名的有些熟悉的感觉?
想了想,还是没有什么思路,叶安歌侧目望向身旁坐着的楚博衍,只见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柳如媚,一直到她回到了位置上也不愿收回,好似很留恋的样子。
叶安歌心中的烦闷更添了几分,被楚博衍握着的手猛地一抽,倒把楚博衍吓了一吓,忙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叶安歌没好气地道:“皇上刚散了六宫,这是又准备给我添位妹妹进来?”
楚博衍微微一怔,笑意吟吟地与叶安歌四目对视,原来他的安儿是醋了……
见他还笑眯眯的,叶安歌更加生气,立时扭过头去,不愿看他,结果楚博衍却满脸笑意地又将她的手拉了过去,放在膝上好好地握着,而后才道:“虽然你又成了西湖醋鱼,朕很高兴,不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想的那样,那还能是哪样?
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这时,南胄使臣中,一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站了起来,中等身材,四方脸庞,额上虽有几丝皱纹,但只一眼,便觉得此人太过锋利,有一种涉世已久的尖锐和锋芒,他浑厚的声音传遍四方:“听闻大楚人才济济,三公主此次前来,是为结亲。”
说话的人是南胄的将军薛品期,上次楚博衍见到的使臣就是他,当初他并不知道柳如媚也来了大楚,现下想来南胄应该就是为了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柳如媚已经到了京城,话也说得很明白,就是来和亲的,若是断然拒绝只怕不好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