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玄霜将李白轻轻扶起,交给夏侯坚。
“贤侄过来。”夏侯坚招手叫长孙泰过来,将李白背起。
李白回头一瞥,正好与武玄霜的目光相接,但觉那明眸中似含着无限的欣慰,又似含着无限的悲哀。
这一刹那,李白亦自心弦颤抖,心事如潮!这真是一段奇怪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担心,如果自己陷入武玄霜的情网之中,还能脱离她的掌握么?
现在武玄霜要离开他了,他反而怅怅惘惘,不知怎的,竟难以自抑的生起惜别之情。
他急忙避开武玄霜的目光,伏在长孙泰的肩头,向谷神翁点头示意,答谢他的慰问。
长孙泰刚行得两步,忽然听得武玄霜的脚步声又追了上来。
李白不由自主的又回过头去,只见武玄霜一手抱着他的古琴,一手拿着他的宝剑,凄然笑道:“我几乎忘记了,你的随身琴剑,还留在车中。”
李白喉头哽咽,舌头打结,含含糊糊的说了“多谢”两字。
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然而他却看到,在武玄霜的眼中闪过了一线光芒。
长孙璧替李白接过了武玄霜手中的琴剑,怀着恨意的瞪了武玄霜一眼,然而武玄霜却似丝毫没有留意她。
长孙璧看了一眼李白的神情,若有所感的低下头来。
车声辘辘,武玄霜已上了骡车,渐渐远去。
李白好似从梦里醒来,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今生今世,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没有人向武玄霜道别,大家都有着一股异样的心情。
谷神翁轻轻吁了口气:“这女孩子的行事,真是古怪。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把李白这样轻易的便交给我们。”
长孙泰将李白背回屋内,安置在一间静室里。众人环绕病榻之前,焦虑地等着夏侯坚替他诊治的结果。
夏侯坚闭目凝神,把了一下脉息。
谷神翁有点奇怪的问道:“是不是迟了一些?”
夏侯坚摇头道:“不,他体内气机流畅,即使没有我替他医治,也可以保全性命,只是不能恢复武功罢了。”
谷神翁明明知道,李白不可能有那样深湛的内功,大感诧异。
李白淡淡道:“那大概是武玄霜替我调理的。”
他极力装作漫不经意的说出来,然而从他故作平静的语调中,仍然能听得出他心情的激动。
夏侯坚在他的肩井穴、天枢穴和风府穴上,各插了一口金针,微笑道:“我用金针替你拔除余毒,大约半个月的时光,你的武功便可以完全恢复。”
“谢谢。”李白点头道谢,暗中施展神识天赋,窃取夏侯坚的技能和记忆。
谷神翁若有所思,问夏侯坚道:“我可以和他说话么?”
夏侯坚道:“他的危险时期已过,稍微用用心神,也无妨碍的了。”
谷神翁期期艾艾,半晌才道:“李贤侄,我对你甚为抱愧。”
李白叹了口气:“世事变化,本来难测,尽了人力,天意难回,那也是无话可说的。”
谷神翁默然无语,过了半晌,才问道:“你是怎样受了那两个魔头所伤的?”
李白将那日遇见恶行者与毒观音的事,告诉了他。
谷神翁喟然叹道:“我也知道这两个魔头恶性难驯,却还没有料到他们竟敢暗害太子,又来伤你。在巴州那一晚,我没有将他们潜来的消息告诉你,这,这……”
李白截断他的话,淡淡道:“我明白老伯的用心。你大约是以为,这两个魔头最多是将太子劫持,不会下此毒手。裴炎大约也是想如此布置,想借太子的名义,反对武则天。而你呢,则是怕我不赞同此事,可能与那两个魔头冲突,故此没有将你所知的一一言明。”
其实,暗杀废太子李贤之事,确是裴炎所指使,好把这笔账记在武则天头上,而谷神翁并未估计到裴炎竟是这么恶毒。
谷神翁叹道:“只此一事,已足见裴炎用心的卑劣,比将起来,倒显得她们光明磊落了……”
这个“她们”,当然是指武则天与武玄霜而言。
李白默然许久,淡声道:“武则天是窃国神奸,纵然做了一些好事,也只是沽名钓誉之举罢了。倒是武玄霜这个女子,确乎可称得上是女中英杰……”
他本来想说的是“侠骨柔肠”四字,话到口边,才改为“女中英杰”。
长孙璧有点酸意,但她与李白初次见面,而且李白又是王孙身份,正在病中。她对李白的话虽然甚不舒服,却也不便反驳。
李白又道:“幸好,英国公徐敬业,还是一个正派的忠臣。”
谷神翁道:“是是非非,如今我也有一点糊涂了。不过,我已发誓不再使剑,也乐得脱出是非之场,从今之后,我与世兄交谊仍在,但对你们恢复江山的大业,请恕我无能为力了……”
李白瞧见谷神翁竟是如此心灰意冷,也不禁心情黯淡。
长孙泰忽然问道:“我师妹上官婉儿,是不是也去了英雄大会?”
李白点头道:“不错,婉儿确实是去了。”一提到上官婉儿,他双眼渐渐有神,似乎找到了支持下去的勇气。
长孙泰更是喜形于色,急忙问道:“殿下早就认识她了?”
“我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
李白想起在路上相逢,琴诗唱和,互怜身世,彼此相投,回味起来,仍是如痴如醉。可是,上官婉儿的影子,虽然在他的心头渐渐扩大,却仍然不能把武玄霜的影子完全遮盖。
长孙泰没有他妹妹那样细心,未曾留意到李白神情的变化,此刻也正在激动之中,双眼闪闪发光,那份喜悦的神情实不在李白之下。
他跨上一步,迫不及待的问道:“后来呢?”
李白微笑道:“什么后来呀?”
长孙泰道:“上官婉儿,她……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么?在混乱之中,我们离散了。”
长孙泰极为失望,颤声道:“你以后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么?”
“听说,她去行刺武则天了。”
长孙泰大惊失色:“真的?!!”
“说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位很靠得住的朋友,她还说不必为婉儿提心,料她定可平安无事。”
长孙璧道:“不错,婉儿素来聪敏机智,当可见机而作,趋吉避凶。”
李白不便说出武玄霜的名字,只说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
长孙泰虽然经他的妹妹慰解,仍是如有重忧。
谷神翁道:“李贤侄精神未复,不可太用心神,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吧。夏侯兄,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即动身,将长孙均量接来,与你作伴。”
长孙泰道:“妹妹,你留下来服侍殿下,我随谷伯伯去接爹爹。”
长孙璧道:“你顺便也可以探访一下婉儿的消息,免得大家挂心。”说话之间,有意无意的向李白微微一笑。
谷神翁与长孙泰立即告辞,去接长孙均量过来。
而李白在夏侯坚金针妙手的治疗下,又得长孙璧尽心调理,病体一日好过一日。过了十四天,他不但可以行动自如,武功也恢复了十之八九。
最重要的就是,此时他将夏侯坚的技能都已窃取到手,又多了一些医学经验。不过,记忆是最难窃取的,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是窃取到一些记忆碎片,并不完整,需要慢慢梳理。
这一日,他在静室中独坐无聊,想一会武玄霜,又想一会上官婉儿,情怀怅怅,心事重重。
这时已是初秋时分,从窗子里望出去,庭院里落叶满阶,残红待扫。
李白仰望长空,缓缓吟出上官婉儿送给他的那一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他叹口气,又道:“唉,但怅久离居……你思念我,真的是如此之深么?”
怀念远人,更是不能自已,调好琴弦,再弹一遍诗经中那篇思念故人的“绿衣黄裳”,虽然想念的是上官婉儿,但记起这一篇诗曾在武玄霜面前弹过,不禁又想起武玄霜来。
于是,他再抚琴弹奏《离骚》中自己最喜欢的那几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琴韵悠扬中,忽然听得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弹得好琴!弹得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