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如果你路过杭州,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李白离开神仙岛之后,又过了三天,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当然决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所谓宋嫂鱼,就是醋鱼,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的,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鱼之所以叫做宋嫂鱼,就因为这种做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如果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因此,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是产自西湖,而是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进城里去。
木桶里也装满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
在曙色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是用这种法子卖鱼。
只有碧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三雅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入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此时,李白到了三雅园,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四角酒就是四斤,李白喝的是比陈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李白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于是,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李白了,而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李白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李白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所以他忽然对李白笑了笑。
李白似乎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但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乔装打扮的大姑娘。
他的桃花劫已经太多,不想再招惹更多的女孩,所以他“没看见”,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阴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好几丈湖水,过来找李白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李白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我说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为她跳楼。
李白再想装傻,也不行了,只好笑着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李白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唰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李白叹了口气:“我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李白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李白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李白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很讨厌麻烦。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是绚丽多姿。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李白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竟然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在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李白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因为这些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