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年,阿绯依旧忘不了她被推入山洞的那一天。
那天,她穿着镶满银片的红色裙衫,层层叠叠的银片几乎要将她掩埋,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一座笨重的大山。
她颤抖着,哆嗦着嘴唇,被唱着喜悦的祭歌的村民们簇拥着,挟往传说中山神居住的后山。
她不记得自己走过了几个弯,也不记得沿途有多少个山洞,她只记得阿婆绝望而痛苦的嚎啕,那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萦绕不散。
“到了。”有人说。
阿绯抬起头,看到了漆黑不见尽头的山洞,那仿佛能吞噬生命的黑色孕育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几乎令她疯狂。
但她到底什么都没做,她安静地站着,咬着嘴唇,手指紧紧攥着裙摆,早已将新制的裙子蹂皱。
仪式的过程繁杂热闹,阿绯记不清女孩们跳了几场舞,就像记不清鬼婆说了什么祷词一样。
她只觉得一切都像一个梦境,一个虚假、荒诞的噩梦。
“阿绯,你该去了。”鬼婆声音慈祥。
阿绯浑浑噩噩地抬起脚,一步步走进藤蔓掩映着的山洞。
湿冷的空气浸入她的骨髓,村民们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这里,没有光。
阿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伐,她不止一次被绊倒,沾上满手的泥泞。但她总是不知放弃地爬了起来,缓慢而执拗地向前。
终于,她摸到了湿漉漉的山壁。
阿婆的话犹在耳畔:“孩子,你每走几步,就取下一片银片,贴在山壁上。雪花银会保佑你,让你走出来的。”
阿绯牙齿打着战,她抓住身上的一片银片,用力,扯了下来。
她摸索着,将银片贴到了山壁上。
奇迹没有发生,在无光的山洞中,银片不会闪光。
银片贴上了山壁,就好像被吞噬了一般,和黑暗融为一体。那一刻,阿绯透过银片看到了自己。
“你想活下去吗?”黑暗中,有一个轻柔的男声响起。
阿绯颤着声问:“你是谁?”
“我是你们口中的‘山神’。”
得到了这个回复,之前本就浓烈的恐惧霎那间盖过了阿绯的理智,她跌跌撞撞地后退,却撞上了岩壁。
男声轻笑道:“你不必如此恐惧,我从来不需要巫女的侍奉,你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狂妄的揣测。”
这与鬼婆所说的截然不同,阿绯一时间忘了言语。
半晌后,她才冷静下来,问:“山神大人,您不需要我们的侍奉,那为什么前几年的巫女都没有回来?”
“我只是不想救她们罢了。”男声带着笑意,但底色是令人生畏的冷漠,“看着她们绝望地死去,不是很有趣么?”
如此残忍的话语自山神口中说出,阿绯并不觉得惊讶。对方是神明,人类到底太过脆弱,在这种存在面前不过是蝼蚁罢了。
阿绯问:“那您为什么想要救我?”
“也许是因为,你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吧。”山神说,“我有一个旧识,常佩银片作护身符……”
阿绯默然无语。恐惧在到达极点后业已散去,她剩下的更多是茫然。
却听山神又道:“我将予你光明,在你将银片贴满山壁之际,你将找到生机。”
山神的声音轻了下去,好似从天外传来。而在那声音完全消失的时候,阿绯看到了光,她低头,那光正是从她身上来的。她满身的银片波光粼粼,让她如晨星一样璀璨。
她抬头,看到不远处,她之前贴上的那片银片正散发着莹莹的光,刺穿黑暗。
阿绯如山神所说的那样,每隔几步,便贴上一片银片。她的身体轻盈起来,红裙的颜色显露,而她身后是一路的银光。
在身上最后一片银片被贴到山壁上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冰冷的月光,透过狭小的洞口洒到她身上。几缕微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恐惧和紧张被她全盘遗忘。
她出来了。
“鬼婆说只要能从山洞里出来,就不用再当巫女了!我就可以一直陪着阿婆了!”
阿绯脸上带笑,小跑着向村中的方向跑去。
她站在山间,远远便望见村口吊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风中小幅度地飘荡。
那是一具尸体。
“这个时候,是谁被处死了?”
阿绯想着,心头却空荡荡的难受。她甚至放慢了脚步,踌躇着不敢立刻回到村里。
但她到底还是走近了,她和尸体相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是她的阿婆。
那天夜里,她没有回村子,而是折回了山神居住的山洞。
“山神大人,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阿婆复活。”
她虔诚地叩首,却只换来了山神的冷笑:“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呢?况且,复活死者,本就为规则所不容。”
正当阿绯感到绝望之际,山神又道:“不过,未必全无办法。你只需要禁锢一百零八个灵魂,便可以换回你祖母的性命,让她永远活下去。你愿意吗?”
如此可怖的法门,阿绯听在耳中,却并没有犹豫。她思考了片刻,说:“我们村只有九十四个人。”
山神说:“我给你三年时间。这三年,山间一年便是外界十年。至于怎么捏造传说,怎么吸引外来者进村,便是你的事了。”
阿绯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第二天,本应该留在山洞里的巫女阿绯,在村民们惊愕的目光中回到了村庄。
她浅笑吟吟,带回山神的神谕:“往后三年,每年都会有五个外来者进村。我们要做的,是将那些外来者献祭给山神。山神将赐予我们永生。”
风雨交加的夜里,村民们用来储存自己灵魂的银像仿佛是在被无形的刀雕刻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细致,惟妙惟肖,恍若真人。
村民们倒是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他们似乎都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当人们将手放到他们鼻腔前时,无法感受到任何的气息从中喷出。他们,成了会行走的尸体。
而本来被吊在村口的阿绯祖母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走了下来。
已经腐烂的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死去的现实,她笑着和村民们打招呼,回到自己的木屋里,给了阿绯一个拥抱。
阿绯紧紧抱着化成行尸的阿婆,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