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栎在两个年轻学生之间颇好奇地看了两圈,好整以暇眯起眼,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问向“裁判”。
“我猜,这位成同学,把右脚外脚弓的疑似‘虚压’痕迹写成了……‘小脚穿大鞋’?”
“我没那么智障!”
不等方清月摇头,成辛以直接又冲又横地怼回去,同时脑子里始终飞快转着。
他水平没那么逊,还不至于被这种低级痕迹混淆干扰……他只是……一时想不出合理解释,所以没写这一点……
……为什么……他百分百肯定,那细碎痕迹并非真正的鞋楦虚压,不是直接形成于足印范畴之内的,但正好卡在外缘,又细又碎,微向内收,大概率是在走路过程中蹭落的。但不符合常理。方清月的赤足数据和鞋码他都清清楚楚,而且她那么爱干净,整个儿一洁癖精,每天出门的鞋子都保持得整整洁洁、一尘不染,完全不该出现这种痕迹啊……
……
“哦,那看来,你是压根儿忘记写这一条了。鉴定结论没有错误,但数据不完整?”
宗白栎端详着这狂妄小子的凝思神情,笑得悠然自在,不紧不慢,用对方的原话怼回去。
“无所谓,现在能答上来也算。毕竟是临场比试嘛,为师也不能太严苛,否则,不就变成……‘误人子弟’了么。”
“……”
成辛以气得牙痒痒。他好想看看这个姓宗的到底写了什么答案,难道他的答案就一定对吗?方清月还没宣布结果呢,只不过多写一条,嘚瑟啥呢?对了才是赢吧……但几个不嫌事大的男同学拦在周围,整排人墙挡着他,故意不让他和“方裁判”眼神交汇。
他瞪着宗白栎,皱眉凝忖不语,脑海中印着方清月的异常足迹,思绪轰轰运转。
……怎么回事……
究竟会是什么原因……
肯定是他忽略了某些细节……
……但究竟是什么呢……
……
正思索着,余光突然瞥见半米开外、被同学挡住的斜下方死角里,有道不起眼的小影子状似不经意地晃了晃。成辛以没动,耳朵默默竖起来,很快听见隔着几个男生身后传来轻微的叩击声。
是“裁判”,他的“小尼姑裁判”。
即便没亲眼看到画面,但他依然能想象出那纤巧白皙的指关节,贴着木头桌角,动作幅度小到不易察觉、但节奏平稳规律、意图清晰明确——
一、二、三。
三下。
……三……
三号……
……
是方清月专业课的实验室编号。
也就是……她想要提示他的……
……
对了!
成辛以灵光一闪,茅塞顿开。
“雨靴!”
瞥到方清月若无其事收回口袋的手,宗白栎似笑非笑,扯了扯嘴角,显然已看出她是有意为之,但没阻止,神情间反倒似乎更好奇了,等着成辛以继续说下去。
“是换雨靴时沾到的碎泥。”
理清思路后的成辛以语速流畅,音调恢复朗阔。
“能留下这种极其贴合原本鞋周轮廓、酷似虚压的碎泥,对造痕体硬度和厚度的要求都很高,只有雨靴符合这个条件。”
“碎泥潮湿半干,在脱下雨靴、换上另一双鞋时,两双鞋子上下交错剐蹭,所以只在鞋外弓边缘残留极少一点点,几乎看不见。而雨靴比普通鞋子更厚更硬,残泥走势很直,又刚好在踩脚印、留样本时落在地板上,所以就会出现这种微微向内收的斜度,进而形成疑似‘虚压’的特殊棱角。”
后排的万舒大咧咧举手嚷道。
“哇!‘成皮糖’神探!完全正确!我作证!我们刚刚上楼之前,确实是在一楼洗手间换下了雨鞋!就放在大厅储物箱里了!”
众人闻言,齐齐回头看向“裁判”,就见那位清冷的法医班女生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号码牌——是这栋教学楼大厅自助储物箱的钥匙。公大排课满、课业重,大家需要在好几栋教学楼之间来回奔走,又上理论课、又体能训练,有时随身物品太多,就会将一些书籍制服等等临时就近存放。
一众同学发出佩服的哗声。
但成辛以根本没因此而高兴,反倒暗暗咒骂自己迟钝愚蠢、后知后觉。
他早该想到的。
今天上午下了场大雨,按照方清月深度洁癖、不愿意被雨水弄脏鞋的习惯,肯定是穿了雨靴出门的。
他当然记得她的课表——她上午在西校区三号实验室连上了满满当当两节专业课,午休时间很短,她大概率是在那附近简单吃了饭直接过来的。从法医班实验楼走到这栋教学楼只有一条路,主向朝北,地势低且坑洼,林荫较多,午后天未放晴,积水一定蓄着没干。所以那时她还未换下雨靴,直到走进这栋楼,才去盥洗室换了鞋,存进了储物箱里。
……
什么啊,这简直是小学生级别的推理。
可他居然给疏忽了。
成辛以冷脸皱眉,严肃反省自己的错误。
“鉴定样本”是方清月,所以他自以为对她的数据清楚透彻、成竹在胸,觉得押中了题,过于嘚瑟、也过于自信了。结果正因如此,反倒陷进了惯性思维的误区,一时脑筋打了个蠢结,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
太废物了。
……
……
宗白栎挥挥手,示意喧哗声降下来,表面不动声色,端详着这小子。
这可绝对是个好苗子,他默默想。只要好好培养不跑偏,将来绝对可堪大用。不过……他又瞅了眼方清月。
苗子是好,但弱点也非常明显——这小子,怎么不索性将“喜欢‘裁判’”这几个大字直接写脸上呢……一个刑警,能这么轻易就被人看穿吗……
还是太年轻,欠驯,欠练,性子得磨。
但真是匹“好马”。
他漫不经心笑笑,轻飘飘去问‘裁判’。
“怎么样,这局谁赢?”
……
成辛以自然也瞧出来了,宗白栎给出的答案肯定是对的,也更完整,至少他是“零起点”,没被固有认知困住。于是他梗着脖子,输得坦坦荡荡,但仍不甘心,压低声音叫板。
“将来我会扳回这一局的。”
“哈哈哈,我知道。”
宗白栎仰头朗笑,对他的叫板全盘接受。
“我等着。”
教室里又是一阵“要加赛”的哄闹声。
……
——
另一边,方清月只觉得这些男的一个比一个无聊,吵得紧,兀自将手里的两张答案各自规规整整对折几番,走到讲台前,又想了想,只将其中一张还给了宗白栎。
“宗教官,我回座位了。”
“好,都回吧,大家准备上课。”
一众同学熙熙攘攘返回座位,宗白栎站在讲台上,顺手展开那张答案——是他自己写的那张。
但只有这一张。
而另一份成辛以手写的答案,已经被方清月悄无声息、偷偷揣进了她自己的书包里。
他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看看清冷女生,又再次以另一种崭新的眼光,打量了一眼成辛以走回座位的背影,低声一笑,没说话。
这笑声不大,但方成两人都听到了。
成辛以不知缘由,回头瞅瞅宗白栎,只以为他是赢了一场比拼在沾沾自喜,原本既不服气又鄙视、懒得理会,结果再一转脸,看到走在自己身前的清冷“小尼姑”,心竟突然一颤。
……方清月的耳朵……
……怎么变粉了?
额头怎么也粉了……
……她是在……
……害羞?
他又看了宗白栎一眼。
但后者已经兀自低头、专注调课件了。
……
成辛以默默跟着方清月走回座位,坐下来,又看看她。
耳廓颜色倒是已恢复如常,但她正望向讲台,看的当然就是那位刚赢了一局比试、初来乍到、高大英武的教官,眼神……有点奇怪。他收回目光,喝了口自己的冰美式,莫名其妙地,突然觉得喉咙吞咽得别别扭扭,似乎长了个看不见的小疙瘩。
——
——
——
事态有异。
越来越异。
以至于成辛以越来越烦躁。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但越是细,就越令他烦躁。
就比如第一堂课、他输给那个姓宗的之后,方清月突然古古怪怪地脸红,还用那种不太寻常的目光看那个男人……不就赢了一轮么,但那个姓宗的最开始出错题,还是他给纠正出来的呢……而且方清月也该知道吧,论足迹鉴定,他的正常水平才不会比宗白栎差,只是比试时发挥失常而已,他教她教得多好啊……她看他干什么,听到他笑声后脸红什么……成辛以也每天都会缠着她、冲她笑啊,怎么从没见她因为他的笑声脸红过……
……
还有后来。
某次露天集训活动,姓宗的负责给鉴识法医班分发饮食补给,隔着远远好几排队伍,成辛以清清楚楚看见——走到方清月面前时,姓宗的没有丝毫迟疑或停顿,将原本要发给她的桃子味蛋白棒换成了香蕉味的。
这个姓宗的……难道……看过方清月学生档案里注明的过敏源?
又或者,是她自己跟他说的?
不不不,不可能,方清月怎么会跟一个无关紧要的老男人说起这个……绝对不可能……
肯定是姓宗的假用功,翻过学生档案,偶然记住了而已……
嗯……肯定是这样……
……
集训考核之后,宣传部要集体合照做板报。成辛以知道方清月不喜欢拍照,原本正下意识在脑袋里帮她编理由、让她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溜走,但还没想出办法,就听到旁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要是哪些同学不太想在板报上露脸,可以过来帮我收一收器材。”
又是那个宗白栎。
集训器材都散落在训练馆内,一片混乱,好几个学生便主动过去帮他收,其中自然就有方清月。怎么就这么名正言顺……姓宗的轻飘飘一句话,就帮她躲开了拍照……
成辛以的班级排在最后方,他一时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目送她搬着训练用海绵垫的纤小背影越走越远,但……那个姓宗的,怎么……怎么正好走在她旁边啊……还离那么近……
他不由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等艰难拨开人群跟上去,大部分收整器材的学生都已离开,器材室的门虚掩着,他走近,就听到方清月的轻软声线,低低的,嗓音因为整日集训疲惫而有些沙,似乎是在与什么人说话。
但……
他听不懂。
……怎么……
……怎么会听不懂呢……
成辛以罕见迟钝地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她是在讲一种陌生的方言,但不是海市方言。
他停住脚步。
不用推理,毫无疑问,跟她对话的人是宗白栎。
果然,低沉男声很快响起。依然听不懂,但双向交流的意味非常明显。
他们在用粤语交流。
而且只有他们两个。
他想起大一寒假同学聚会方清月唱的那首粤语情歌,陈百强的《涟漪》,老歌,很好听,还有那三句他写在雪地上的歌词……他不懂粤语,但早已听熟了旋律在偷偷练习吉他,想以后有机会能弹给她听。对,方清月会讲粤语,姓宗的也是广东人……但……他们两个……怎么就已经开始对外设下方言结界了……
他们……有那么熟吗……
……
好巧不巧,那天晚上,男生宿舍里不知道是谁突来兴致,翻出了一部老得掉渣的电影下酒,讲的是一对年龄相差十岁的男女冲破重重阻碍、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
商宇麒打着游戏在一边吐槽剧情。
“啥啊,这男主谁演的,年纪这么大,这么丑!”
“草,老商你懂啥,人家年轻的时候可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啊!有些人,就是越老越有魅力。”抽风选了这部电影看的男生叼着下酒零食争辩。
商宇麒表示无法理解。“拉倒吧,现实中哪有女生真会喜欢这种老男人?年纪差那么多,有代沟吧?”
那男生是校辩论队的,平时最擅长没理找理诡辩以及“好为人师”,听到这话,突然来了兴致,易拉罐一丢,比手划脚,开始跟商宇麒详细“分析”起来。
“我跟你说,择偶观,跟个人成长背景有很大的关系,这个女主在很小的时候就是单亲家庭,没爸,和她妈相依为命,性格又很要强,所以她这种类型的姑娘,心理上呢,是会有一块缺失的,这种特殊的缺失,同龄男性是没法帮她弥补的,只有年龄大、成熟稳重的老男人,才能给她安全感,懂不……啊!卧槽!”
“咣!——”
“……卧槽……什么东西砸我!”
那男生冷不丁后脑勺生疼,转头一看,是个脏兮兮的篮球。
看清门口的人,他惊叫一声。
“成……成哥?你……砸我干啥?”
成辛以面无表情走进来,一脚踹走挡路的篮球,冷冷扫了对方一眼。
“手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