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难得侦查班和鉴识班上午的专业课在同一片校区,中午一进食堂,商宇麒就看到了姜姜,和方清月一起,两个姑娘刚刚并肩坐下,正准备吃饭。
他扬手叫了她们一声,扯了扯成辛以的袖子。
成辛以当然也早就看见方清月了,两人打好饭,就像以前一样,顺理成章,直奔她们对面的空座位去。
然而,一抬头,成辛以的眉毛再度危险地竖了起来。
几步之遥,宗白栎正迎面走过来,看那方向,明显也是奔着方清月对面的空座位去的。
成辛以气不打一处来,简直巴不得当场跟这个老男人单挑一架,足底生风,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先将自己的餐盘堂堂正正放到了那半张桌子上,然后站在桌边,腰身笔直,仰首挺胸,毫不掩饰地瞪向宗白栎,俨然就是在公开宣战。
……
商宇麒、姜姜和方清月、甚至附近几桌的学生,都不约而同被这老母鸡护崽般、既凶又怪的架势惊到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宗白栎挑挑眉,端着餐盘没动,迎着成辛以的挑衅目光,神情看不出喜怒,冷哼一声。
“哟,这个座位这么吃香,还跟我抢上了?”
成辛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大大方方朗声道。
“‘抢’这个动词,通常用来形容下位者,是指人们妄想去争夺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或者资格。但如果这个位置本来就是我的,可不是我‘抢’。我只不过是,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而已。对吧,宗教官?”
宗白栎咧开嘴,亮出一口白牙,笑得格外欠揍。
“年纪不大,胆子还挺大。行,我不跟你抢,你坐,坐。”
不等成辛以说话,宗白栎又侧了侧身子,拿起自己餐盘中的小碟湘式炒牛肉,看向一头雾水的方清月,语气温和道。
“我今天打菜没看清楚,错打了个小炒,一看就很辣。正好,你打的菜都太素了,得多吃点,多长长肉。”
语罢,就旁若无人地将那碟牛肉放到了方清月的餐盘上,随即浅浅笑着,悠悠然转身,走了。
……
姜姜惊恐地捂住眼睛。
不敢再看下去了。
她感觉“成皮糖”就快把一口银牙咬碎了……她甚至严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把那碟菜砸到宗教官头上……
还好没有。
成辛以目露凶光,瞪着宗白栎的背影,愤怒的同时,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些细节,但毕竟年轻气盛,智商高地被滔天醋意占领,所以一时间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也无暇细想。一直瞪到宗白栎走到远处另一张桌边坐下,若无其事开始吃自己的饭了,他才用力呼出一口长气,坐下来,一言不发,改瞪向老男人送来的那碟炒牛肉。
……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姜姜和商宇麒怕被波及,随便找了个借口,就一起端着餐盘、战战兢兢跑路了。
这张餐桌边只剩下方成两人。
成辛以不想胡乱迁怒她,只做了几番深呼吸,然后将宗白栎那碟牛肉和自己的换了个位置。
“这菜我也打了,我吃他的,你吃我的,我这份里小米椒和牛肉都更多。”他知道她喜欢吃小米椒。
“……”
方清月默默将一切尽收眼底,想了想,压低音量问道。
“你……不喜欢宗教官?”
他用筷子尖一下下戳着米饭,心里窝着一大包气,但面对她依然时刻谨记不能凶,勉强将语气调整得平和,结果反倒因为刻意收敛而听上去格外直愣,还显得有点憨。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我喜欢的是你!”
“……”
她差点被呛到,小声吼他。
“……你又发什么癫,我说的不是那个‘喜欢’!”
他抬头,看看“小尼姑”的粉红卧蚕,不知怎么,就被她这句奶凶奶凶的话哄得心情略微好转了些,不知不觉也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哦,你知道就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讨厌他啊?”
成辛以耸耸肩,拿过她放在一边还没动的筷子,挑了几片长相端正的小米椒摆到她的米饭上,又将筷子放回她的餐盘上,同时坦诚回答。
“算不上讨厌,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为什么?”
他瞅瞅她,莫名有些委屈。
“你看不出来?”
方清月怔了怔,没马上答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视片刻,她眨眨眼睛,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嗫嚅道。
“……其实……”
似乎有某些顾忌,她迟疑一瞬,思索片刻,转头看了眼食堂另一角独自吃饭的宗白栎,露出犹豫神色,没继续说下去。
这个回眸,对她而言,原本没有任何奇奇怪怪的特殊意思,但此时此刻,看在“大醋包”眼中,就彻彻底底变了味道。
……这是在……依依不舍吗……她该不会更想跟那个姓宗的一起吃饭吧?她……不想要他了吗……难道半路杀出这么个老男人“宗咬金”,真的会把她从他身边抢走吗……
……
怒气值再次飙高。他不可思议地叫她,但话音出口后额外添了怨气,又被压抑着,短短三个字,语调却拉得格外冗长。
“方……清……月……”
“啊?”
她后知后觉转回来,目光重新落到他脸上。
成辛以又气又担心,还混杂着些紧张委屈,腰板挺得直直的,实在忍不住问。
“……你……该不会……真觉得他……”
……昨晚那个蠢电影的影评怎么说的来着?老男人的优势……
“有魅力?成熟稳重?有安全感?会照顾人?你……你觉得他……他……好?”
“……”
方清月咬住下唇,艰难控制了好一会儿面部表情,才让自己绷住不要笑出来。成辛以这副模样实在太罕见——明明就很暴躁,已经接近临界点了,还非要在她面前强憋着,梗着脖子假装好脾气,结果耳朵都憋红了还不自知……憨憨的,又傻又愣,还莫名有点可爱……
……
但毕竟要以大局为重,食堂人来人往、隔墙有耳,保险起见,她暂时没多解释,只把声音压得更低,打算先跟他讲讲道理、耐心安抚一下,等跟当事人报备过再告诉他真相。
“你别胡说。我只是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抢你位置,态度还那么凶,不太合适,他毕竟是教官。而且,其实宗教官还可以啊,业务能力强,人品也不差,你没必要……你……你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就无比惊诧地看到成辛以端起了宗白栎的那个方形碟子,筷子飞快一举,头一仰,划拉划拉猛拨了几下,竟如巴蛇吞象般、一口将整盘菜全塞进了嘴巴里。
方清月瞪大眼睛。
“……你在干什么!这个很辣的……”
但成辛以已经鼓着腮帮子、生生囫囵咽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方清月几乎觉得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被辣红了。
居然也硬挺着没喝一口水,就那么囫囵吞掉宗白栎给她的牛肉之后,腾地一下站起来,开始将自己餐盘上的菜一碟一碟放进她餐盘里,边放边哑着嗓子低声道。
“这个、这个、这个,全都给你吃!不准浪费!你要是敢吃不完,我就……”
方清月有些无语,立起一对细眉,板着脸反问。
“……‘你就’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就……”
成辛以涨红着脖子,狠话还没出口就又被她瞪得蔫儿了回去,憋了几秒,憋出一句。
“……不理你了!”
说完,端起自己的空餐盘,转身就走。
“……”
——
——
——
怂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
两个小时后,美术社专用画室的门被悻悻敲响三声。
独自待在画室研究新颜料的方清月循声抬头,视线越过一排又一排的画板架,向门口望去。
某个一口干掉整碟辣炒牛肉的愣头青此刻正杵在门边,黑眸湛湛盯着她,神情小心又谨慎,如果忽略那整整一百九十公分、高瘦醒目的身型不计,简直就像一只流落街头的委屈小奶狗。
她面无表情,收回目光,没搭理他,兀自继续清洗画笔。
成辛以默默走过来,蹲到她身边,手伸进口袋里窸窸窣窣掏了掏,在她的调色板旁讨好似的放下几颗葡萄味的奶糖。
……
她偷偷咬了咬嘴里的肉,努力让自己不要因为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而笑场,假装冷冰冰问。
“你干什么?”
成辛以乖乖回答。
“我来道歉。”
她没出声。
伪“奶狗”继续哑着嗓子说道。
“我中午犯浑了,对不起,你打我骂我都行,我都认,但你别不理我。”
方清月睨了他一眼。
“我没说过不理你啊,是你要不理我的。”
“我没有!我犯浑说的话,不作数的!”
“浑?我看你是癫吧?”她把洗好的画笔挂到笔架上,拧开几管水彩颜料调色,又开口道。
“关门。”
成辛以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慌了。
“……方清月你别赶我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我……”
“……我是觉得外面走廊的风会吹进来,很冷。”
“……哦……”他忙不迭起身去把画室的门关好,再回来时,就见到刚才蹲着的地方多了个小马扎凳。
成辛以看看她仍旧冷冷的白皙侧脸,咧开嘴角,乖乖坐到凳子上。
“我帮你吧,还有哪支笔要洗么?”
“不用。”
“……哦。”
她将调好的颜色在画纸上晕染开,又勾了两笔轮廓,看了看,自觉满意,才慢吞吞开口说话。
“成辛以?”
“嗯!”
他答得过于响亮,活像拉练点名,她奇怪地看看他,叹口气。
“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爷爷奶奶的故事?”
他怔怔,点点头,就见她继续流畅勾勒着清雅的风景水彩,徐徐讲起来。
“我爷爷其实不是海市人。他以前是个飞行员,年轻的时候跨省执行任务,对我奶奶一见钟情,但奶奶的家人坚决不同意她远嫁,爷爷就不顾自己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从广东千里迢迢跑到海市,做了所谓的‘上门女婿’。所以,我爸爸虽然祖籍广东,但却是在海市出生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成辛以心里默默想着,难怪方清月喜欢粤语歌、会讲一口流利的粤语,想来是跟爷爷学的。
她余光观察着他的表情,笔下未停,继续说道。
“不过,因为爷爷奶奶去世早,我们家和广东那边的亲戚朋友走动得不算多,只有逢年过节会偶尔联系。”
“但说起来还挺巧的,我堂姑姑,也就是我爸爸的堂姐,和咱们两个算是同行。”
“同行?”他喃喃重复了一句,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嗯。她当年是粤南很有名的女特警,格斗特别厉害,性格也是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但我堂姑父却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每天闷在书房里,他们两个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性格差得那么多,感情却特别好。”
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方清月抿起嘴角,双眸依然定格在画纸上。
“对了,我堂姑父是植物学博士,听说他最喜欢的植物就是这个——”
纤长画笔动了动,成辛以顺着笔尖,看向她画中那棵栩栩如生的树,眼角突然抽了抽。
……他终于想起来了,中午那种一闪而过的不对劲儿的感觉,是由何而起……
方清月没再看他的反应,兀自不紧不慢说完。
“所以,他们的儿子就是用这种植物来取名的。”
……
躯干苍劲、枝繁叶茂。
那是一株栎树。
……
成辛以脑子嗡嗡的。
等终于回过神来,他臊到快要窒息,简直想将自己捶进地底下去……
……
对啊,他早就该看出来的……方清月开学前一天晚上去和“远房亲戚”吃晚饭,而第二天,宗白栎初来乍到,就能知道方清月上午在哪里上过课、并且比他更快得出推理……还有……知道方清月的过敏源、知道她不喜欢拍照、知道她爱吃辣……但这些,不过都只是兄长对堂妹的适当关照罢了……天呐……他究竟是有多脑残,才会把宗白栎当成“情敌”……还偷偷去网上查“老男人究竟有什么好”……
……
她没看他痛心疾首的模样,状似漫不经心,继续道。
“我听说,咱们这行里,有一些被派遣过高度机密卧底任务的同事,因为在黑恶势力面前露过脸,容易被蓄意报复,所以即便任务告一段落,但在确认威胁彻底解除之前,他们的详细履历、家族成员、亲密朋友、甚至包括感情关系,都是需要对外保密的。你们专业的特情安全课,也是这么教的吧?”
“……”
他捂着脸,脑袋埋得更低了,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方清月抿起嘴角,目光依然落在画板上,双眸眯起来,语气缓慢又轻松。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中午你火气那么大,我还以为你是在吃宗教官的醋。但后来,又仔细想想,成警官的格局,怎么可能这么小,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
成辛以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千一万遍……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在那里胡思乱想,还公然对着她堂哥挑衅……而人家之所以不能公开与方清月的关系,只是出于纪律和安全的考量……他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越想越糗,最后竟索性“扑通”一声,直接朝她单膝跪下了。
“……你干什么!”
她吓了一跳,又羞又无语,只觉得他是又开始发癫了。
“方清月,你揍我一顿吧……”
“……你别胡闹了,被人看到像什么话……”
她想拉他起来,但手上沾了颜料和水,伸到半途又收回。
“快起来!”
“不行……你得狠狠揍我一顿,不然我……我以后没脸缠着你了……太丢人了……”
她抿起嘴角。
“那正好啊,就别理我了呗。”
“不行!我要理的!我还没追到你呢……”
“……你先起来……”
“你揍我一顿吧……求你了……不然我不起来……”
她坐在画架前,椅子稍高,成辛以又是单膝跪着的,比她矮,一边黏黏糊糊求着她讨打,一边轻轻扯了扯她沾着五彩颜料的围裙,憨软得不可置信。
方清月叹口气。
“真要我揍你?”
“随便揍,但凡眨一下眼睛,我就不姓成。”
她挑挑眉,不知怎么,看着他这副卑微好捏的大狗狗模样,突然起了恶作剧的皮心思,左手食指和中指伸直,在调色板刚挤好、还未调开的水彩颜料上随意一蘸,像生日蛋糕抹奶油那样,在成辛以的前额抹了一下。
“好了。”
成辛以确实没眨半下眼皮,额头正中央被她抹了半蓝半绿的颜料,也纹丝未躲,只湛湛盯着她,似乎是怔了怔。然而,一秒之后,那副“出糗讨好小奶狗”的神情却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消失了。
他眯起眼睛,突然握住方清月正要擦在围裙上的左手腕,带着她的手,直接将她的整个掌心按进了那盘颜料里,还不嫌事大地搅了两下,让颜料蘸得更多了。
“……成辛以!”
还没等她气愤骂他,他又抬起了她的手,五颜六色的手掌竖起来,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脸正面凑了上去,径直扎进了她沾满颜料的手心里。
……
方清月清晰意识到手中高直鼻梁和流畅眉骨的触感,还真有点像一只黏人的长毛大狗狗猛地扑进了掌心。
脸有点热,但又觉得有点好笑。她拿开手,打量这番“杰作”,就看到成辛以那张被奉为“警服系颜值天花板”的脸上赫然出现自己的手印,赤橙黄绿青蓝紫,应有尽有,像只不伦不类的大花猫。但因为五官十足立体,大坨颜料全集中在额头、鼻梁和眉毛上了。
皮心又起,她一时忘了矜持,忍不住也陪他一起癫起来。
“这色铺得不够均匀,要不我再帮帮你吧。”
说着,便又用左手将他脸上的花彩颜色一点一点平铺推开,而积留在自己掌心的剩余颜料,则趁机故意坏心思地继续涂抹上去,鼻翼、颧骨、下颌骨……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
倏然之间,她的笑容冷不丁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狭小画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他就那么安安静静抬头望着她,任她折腾他的脸,皮肤斑斓花哨、五颜六色,但眸光格外湛黑,带着明目张胆、坦荡清晰的温柔宠溺,如一汪深潭。
虎口位置的触感意外柔软,是温热的,有呼吸的——
——她不知怎么,竟在恶作剧胡闹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手贴上了他的唇。
只是一蹭而过,但触感太过明显,引发的连锁反应如无声巨浪,倾息之间,就令她的手指、甚至四肢,都变得麻酥酥的……
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她主动让他亲了掌心……
……
方清月回过神来,脸瞬间涨红,忙不迭想收回手,却再一次被他抓住。
“……你放开……”她羞得有些恼。
但成辛以只是将她的手指轻轻向下拉,贴在了自己的颈侧,沾了些许颜料的唇瓣微微开合。
“嘘——你听——”
……
她怔愣着,喉咙发干,脑袋僵僵的,感觉他的五指暖洋洋地罩在她手腕上,指腹轻轻按着她的动脉。而她的指腹,就贴在他的脖颈皮肤上,没有一丝缝隙。
她能感知到他的心脉,强而有力,砰砰跳动着。
过了几秒,他喃喃道。
“同频了。”
“什么……”
她低头望着他,就见到男生绽开一个五彩斑斓的笑容。
“方清月,我们的心跳,同频了。”
没错,那同时也是她的心跳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