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过了一处玉门廊,隐娘忽地顿住身形,从怀中取出五支极细小的五色彩旗,只往二人来路上一扔,片刻间就已不见。后又向往前飞奔,张入云见了,忙又跟了上去。
只走了不多步,陡然地张入云面前豁然开朗,但见身前已出现一座了几达十多亩方圆的荷花池。虽是三四月的季节,但池中竟开遍了千朵金莲,在夜色之下,那池子被金莲上发出的光芒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更奇异的却是内里竟有两条七八尺长的巨大金色鲤鱼在池中游走,映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再看着眼前这副奇境,张入云却是如同身在仙境一般。虽知后有追兵,现时已是凶险万分,但此刻见了这眼前这般景像,也不由的身心一轻。
再看隐娘,竟也如张入云一般,立在当场好似呆住了一般,到得后来,她竟走到荷花池旁水榭的栏杆下坐下身来,只呆呆的望着水面。
张入云未想到隐娘竟会在此时生出这样的异举,但他已留意到隐娘心里变化,一时心里略有觉察,却是不打扰她。只将身立在一旁,未生出一丝响动。
过得片刻,二人身后竟传来人声,张入云料到已有追兵到了,皱了皱眉,又等了片刻,好在身后人声虽是极近,但想来是被隐娘的法术抵挡住了,竟半日不得近身。
又过得一刻,张入云见实不能耽搁了,只得将身一动,欲上前劝解隐娘。哪知隐娘此时已然起身,幽幽吐了一口气后,便行至张入云身旁,只怔怔地看着他仍是不说话。
张入云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开口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当下再不想法儿,我二人难不成真的被这群人抓住不可?秦前辈说过你是有儿女的人,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他们想想?”
隐娘听了张入云这话,不由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竟这么明白,你已知道了很多事,却什么都不说,是不是?”张入云听了,面上有难色,想解释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隐娘又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且说来听听?”张入云听了,仍是不知从何说起。
隐娘见他不说话,却是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年纪?”张入云闻言先是一惊,迟疑了一会儿,才又点了点头。
隐娘道:“当日你在后院时,已乘机看了我的生辰八字,过后却是一丝也未对我说起过。你待人温柔,城府却是很深,你什么都细心留意,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出来,这就是我这长日子以来待你苛薄的原因!”
张入云闻得隐娘的这番言语,竟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只在一旁呆立,流了满脸的冷汗。他不知隐娘此时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句句都是击中自己的心事。若不是隐娘此时一点杀气也没有,几乎让张入云以为她要除掉自己。
隐娘见他一脸的汗水,却不再看着他,只将脸掉了过去又看着满院的莲花,又轻声道:“我今日来,本就有死在这里的准备,得你之助,虽是几番反复,但终是偿了我心中的愿望。现在来看虽是希望不大,但我还是想能再见我女儿一面。此地曾见证过我一段伤心事,今日离开这里,我却不愿再被人看到这处景色。”说完抖手将地雷鞭甩了出去划了一个数十丈长的圈子,瞬时间那千朵金莲竟被隐娘手中长鞭统统扫落,空留下残茎立在水中。
张入云见一池景色,立被隐娘毁了,虽是甚为可惜,当下却是只看着一池残景,并未说话。
反倒是隐娘开口道:“天下间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再好的东西也是会凋谢的,这些莲花开了几百年了,也该是谢了的时候了。”
张入云此时只呆望着池中残荷道:“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
隐娘未想过张入云竟也会口出此语,闻言反倒笑了一声。便从怀内取出两个纸人道:“虽不一定成功,但总要尽一番心力,且试试看,逃出此间后,事情却还远没有结束呢!”
张入云也笑道:“难得你语气竟有些像我。”
隐娘见他神色如常,却戏笑他道:“你倒恢复的快,被我窥破你的心事,却是这般快又不在乎了!”她口里说话,手上却是不停,一会儿就将那两个纸人叠好,放在了地上。
张入云闻言笑道:“我娘说过,男子年纪一大,脸皮也要随之增厚,不然的话却是讨不到老婆。我今年也二十了,现下脸皮变得厚一些,却也正是时候。”
隐娘也笑道:“这句话多半不是你娘说的,而是你自己杜撰出来为自己遮羞用的!”说着却是指间一搓,将两个纸人点燃了,瞬时那纸人上便是火焰高高蹿起,隐约间竟可看到火焰里出现两个人的身影,仔细看去,那两人的眉目却与张入云一模一样。接着隐娘将一指,地上两个纸人竟迈动步子,向一旁水榭的长廊走去。
张入云见惯隐娘使得奇术,却不再惊讶,倒是因被隐娘看破自己说谎而有些脸红。
片刻间那纸人已然走远,再看隐娘却是走身了张入云的身前,竟不规避讳与他贴地很近。口中笑道:“你今天做了好些多余的事,虽帮了我,却又累了我不少,不然的话,此时我二人却可大大方方的从他刘府正门走出。为了此事,却得让你吃点苦,多喝些这荷水池里的水。”
张入云见了隐娘靠得自己甚近,又闻得她说了些样的话,一时已知道隐娘的逃生方法,却是笑着对隐娘道:“怎么!不再想杀我了!”
隐娘闻言红了脸,一时怒道:“胡说什么!什么时候我想杀你了?要是想杀你的话也早就动手了,还能等到现在!”说完也不待张入云答话,却是提起张入云的衣襟,二人双双跃入莲花池内。
张入云原本以为隐娘是借着莲花池的活水,寻着那水的源头,逃出这刘家大院。没想到隐娘却是一路带着他往池底沉去,他先还以为隐娘是在与自己开玩笑,要淹他个半死。
哪知那莲花池看着甚浅,但当中一块却是极深,一路向下,只见往下直沉了有数十丈了,竟还未见底。
张入云这才有些惊慌,虽是自己可屏息半个多时辰,但此刻因身上有伤,已不能持久。而隐娘又是身负重伤,两人呼吸由她一人担待,实是过于危险。
过不多时,隐娘因嫌张入云水性不佳,手脚施展开来,反倒减了自己的速度,一时勒令他住手,只由自己携了他在水中穿行。
而那两条金鲤,见有人落入池中,好似十分好奇,也一路跟着过来。张入云先一时还觉好玩,但随着二人越往池底沉去,四周光线越暗,而越发显得这水下世界诡异莫名。
到后来,竟只有鲤鱼身上的金光伴随着二人,却是让他不寒而栗。先前那么柔顺的鲤鱼,此时看起来,竟也显得那么诡异狰狞起来。到底这水里是它们的世界,张入云水性只是平常,此时身处这鱼族的乐土,却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隐娘此时脸色也变的严肃起来,过了半日,直到张入云再也憋不住气的时候,方才为其换了一口气。当下张入云立时如释重负,只觉这人间再恐怖的事,也不过是在这幽幽潭底被活活给淹死了,一时间也愈加佩服起隐娘竟有这样可在水底换气的本事。
而那两条金鲤跟了二人多时后,似觉无趣,却是将尾一拍,已然反身游了回去。两条鱼儿一去,张入云眼前跟着就是一暗。失了金鲤的周身金光,四周只剩下漆黑一片,愈发地令张入云不安,他本不是胆小之辈,但此时在这一片死寂,只有黑暗的水底,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平日的勇气了。
而隐娘却好似可在水中视物一般,现下虽没有一丝光线,但她仍是在水底快速穿行,也不知行了多远,隐娘忽让张入云抱着自己,跟着她双腿一蹬,好似钻入了某个洞穴里。只是那洞穴甚小,二人合在一处,已留不得多少空隙。
隐娘见此,却是用双手在张入云周身抚了一遍,即时就令其身体缩小不少,这才给自己留得可以施展的余地。
入了这洞穴里,隐娘便再不游动,而是只将双手在洞壁略一撑,即可蹿出太远。此时的她双手不停在洞臂上乱点,但其身形竟比在陆地上飞奔还快。
期间她虽是屡屡为张入云换气,但间隔却是越来越长。张入云身体越来越难受,但他知道隐娘此时也是身负重伤,又是全力施展,比起自己来,一定是更加痛苦,却从未催促过她。只为了防备自己不慎从隐娘怀中甩落,而将隐娘抱的越来越紧。
直如此又过了多时,他实在是支撑不住,终于昏厥过去。
待张入云醒来时,却只觉得周身温暖异常,等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方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仍是泡在水里,只是池水温暖,身上甚是舒坦。抬头望去,一轮明月仍在天空中挂着,略推算了一下,自己应该只昏厥了半个多时辰而已。
忽然间他脑子里猛的一震,发觉隐娘竟不在身边,这一惊实让张入云非同小可。他这多日子以来和隐娘相处,虽是日常倍受她的闲气,但却从未想过会有和她分手的一天,此时见隐娘不在,却让他不知所措起来,心里难过,仿佛又被人遗弃了一次。
正在他难过的之际,就听身后传来声音道:“大男人哭个什么劲?没得让人笑话。”话声虽轻,传入张入云的耳内却是如晴天声霹雳一般。猛然回头,就见隐娘正立在他的身后,只是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嘴角上竟还流有一丝鲜血。
张入云见隐娘并未离去,心头狂喜,但口里仍道:“我何时曾哭过,倒是你方才去什么地方了?一下子又从水里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隐娘听他辩解,却不追问,只道:“那也得怪你,个头不怎么高,份量却重,方才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你推出水面,自己却因把力使完了,而沉入水底,休息了半日才有力气上来,那知道我才一出水面,就见你在这里红了脸,以为我死了,很开兴吗?”
此时的张入云见她复又出现,却是无心再与她斗口,见隐娘脸上白的厉害,口角上也还留有鲜血,心里便是一惊。再见她说话也已然有气无力,知道隐娘方才带着自己在地泾中穿行,实是用的狠了,当下也不说话,只上前将她抱起,起身上了岸。
隐娘见他竟一句话不说就将自己抱起,虽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口里却是不停,说道:“要死了,你被水浸了一下,胆子倒是变大了,竟敢问都不问,就将我抱起!”
张入云听了一笑道:“你即知我城府深,那现在又何必多言,你此刻实已累的厉害,以为我看不出吗?只不知下一步我二人该往哪里去,你赶紧说说,我也好带了你去。”
隐娘也笑道:“你倒是眼光厉害,只是你现在与我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带上我,怕是更走不远。”
张入云道:“那也得要试试,难不成就在这玲珑山上坐以待毙吗?”
隐娘见他已觉察出二人此时身处何地,便正色道:“我本以为携了你出来,总该有些余力,却不想忽然旧病复发,现在浑身上下已没了一点力气,思量起来我二人处境实是危急。”
张入云皱眉道:“有这么糟糕吗?我自负就算是携了你同行,也可走上一二百里。”
隐娘笑道:“你以为这么容易吗?那刘天灵生来喜欢豢养动物,手底下的双鹰双犬本是异种,又得了秦乐官相助,愈发的兼具灵性。先时为你我代形用的纸人,也只一时三刻的法力,此时他刘府家人多半已识破。那灵犬此时和我二人相隔甚远还不足惧,但那一对天鹰却是飞动迅速,虽说夜里寻人的本事要差了一些,但也还是厉害非常。我二人若想要逃出生天,得赶在破晓之前行出这昆明城外三百里,尽力离开那对鹰犬的爪牙范围方可,你自负以你的本事,可能办到?”
张入云听了,皱了皱眉道:“那也得试试,什么都没做,却要我等死,实在不是我张入云所为。”
隐娘见他这样的脾性,却是喜欢,口里便道:“随便你,只是你到时若撑不下来,我却不答应。”
张入云笑道:“这个自然。”说完,便已动手。他先将隐娘放下,再将外衣除了下来,抽出衣内的红巾取在手上。一抬手又将隐娘负在身后,接着打了个四方结,将隐娘牢牢捆在背后。再又想了想,见那外衣不便丢下,只好拧干了系在自己腰上。
当下准备妥当后,却是侧头问隐娘道:“往哪个方向走?”
隐娘伸出纤纤玉指,指西北方向道:“且往那个方向去!”
张入云闻言,即不询问也不犹豫,忙就展开身形,飞奔而去,虽是重伤之下,却是并未比平日慢了多少。
张入云行了不多步,就觉隐娘身上开始发起热来,再听她鼻息深重,竟和两个月前在酒泉县所犯的热病一个症状。见此,不觉眉头一皱,只望自己心里所想不要是真的。
又过得一会儿,隐娘身体烧的更加厉害,张入云怕她重伤之后又犯旧疾,身体抵挡不住。当下他只好鼓起体内残余的真力输入隐娘的经络里。
因此时隐娘被其负在身上,二人心口贴的极近,而张入云这门传功的本事,近日也愈发练的到家,仅靠心脉相连就已可传功。
如此一来,只一会儿隐娘便觉身上大为轻松,她先时本已是在半昏半睡之间,此刻得张入云之助,便又醒了过来。待她稍一清醒后,见张入云的内力,竟源源不绝的流入自己体内,怕张入云太甚,忙制止他道:“别胡闹!还有许多路要走,你自己保重,别为我浪费了内力!”
张入云闻言却不曾听她的,依然我行我素将一身真气如涓涓细流一般,缓缓传入隐娘的体内,帮其护住心脉。他一身内力得自太乙正宗玄门,又还是纯阳之身,隐娘得他真气大为受用。只是心里担心如此下去,张入云两面耗力,必大损元气,是以一再劝阻张入云不要过份勉强自己。
而此时的张入云,因自己真气流入隐娘体内,已知她一身病情远比自己所说为重,此时见隐娘还在为自己着想,心里激动,断然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
隐娘也知张入云脾气,见他不听,只得任之。只是为防自己身体长大,妨碍张入云身形施展,略将身子抖动,即将身体缩小。如此一来,隐娘身体仅及张入云一背,于其奔跑行走,却是省了不少力气。隐娘身体柔韧,又只稍将手臂动了动,便将多出的红巾复又缠在了身上,只是她现时身体太虚,只如此一番举动,就已将她全身力气耗尽,当下伏在张入云背上,再无动作。
张入云见隐娘不再动弹,反倒愈加担心,一时停下身来,竟将全身真力尽数输入隐娘体内。而自己却将四肢骨骼抖了抖,复又上路。
隐娘见张入云此时将真气尽数给了自己,全凭其自身的体力奔跑,当下一惊,心里暗怪张入云太过胡来。如此作为的话,不仅二人速度太慢,而且张入云也绝不能一丝不作停留的奔上三个时辰。
哪知张入云此时飞奔,竟是迅如奔马,不但快,还且稳,虽是速度和先前相比,稍有减弱,但观其神色呼吸,竟是仍在小心细致地分配着自己的体力。
隐娘是个中行家,张入云只奔出不足百米,便已被其看出其中究竟。
原来此时的张入云已然是全凭足趾奔行,后脚掌再不落地。如此一来,他每奔出一步,其移动脚步所生出的余力,都被他强劲足趾肌腱给有效的传导了下去,可用于二次发力。这就好似一个人的脚掌上按了弹簧一般,可有效的将全身体力和劲力加以分配。
加上张入云每跃至高处,必将双臂展开,以他此时的手法,已可略借着衣袖间飘动,将身行多移出几尺。再又是每遇上需转折攀腾的地方,伏着他脚下灵动,衣袖挥舞,均可为其省力不少,虽是他此刻呼吸之间喘的厉害,但真论起来,体力却是没费多少。
隐娘未想到张入云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心里不由略放了放,只是仍怕长久如此,张入云足筋难以支持,暗里仍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