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阻挡了任何一丝能靠近莘纶的敌对能量,六翼站在火场外眺望,看混杂在火光中的烟气模糊了不远处莘纶的脸,他沉默着,以惊诧与可笑的眼神望着那个火红色的疯子。
“你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吗?”
六翼眼看那黑色的罐子犹如潘多拉魔盒,由莘纶捧起融入材料的黑浆倒入敞开的口中,内部产生着剧烈的魔法反应,浓厚的烟气弥漫,无休止地产生,渐渐穿越了业火,像是搜寻猎物的黑蛇,倾巢出动。
“喂,你回答我。”六翼的命令声让莘纶缓缓睁眼。
“你还装不认识我吗?你应该也把我当成眼中钉才对,还是说,作为大鬼,根本看不起我这个竞争者?”莘纶遗憾地摇头,继续在罐中增添着作为燃料的黑浆: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我能一眼看出你是为了混藏在黎罗身边才装成弱小的男巫。没想到你屈尊演这么个小角色,也没想到我的黎罗又上当受骗一次。”
他站起身,一双宽阔的翅膀伸展在背后,操纵着黑烟火焰仿佛在深渊之上腾云驾雾。
莘纶的羽翼尾端拖在深潭中,黑暗也顺其攀附,加速污染那每一片残留着战后伤口的羽毛。
“代宁修啊,朽魔,从我知道你是黎罗的同桌开始,我就不喜欢你。如果只是在学校,我能忍耐她和你有交集,但你不能在离校后还分走我和她的时间。
你本就阴魂不散,再让我知道你是无人敢敌的老混蛋,就更让我恶心了。
我在天堂,在边境,在每个难眠的夜晚,都听着你的事迹,你和黎罗的过去。
我现在学会了,忍耐自己的欲望是糟糕的,我对黎罗的想念,渴望,转化成对你的恨,你的仇,我就再也不会坐以待毙。”
“都说我不是了。”六翼翻着白眼。
莘纶自信看穿一切,带着得意和挑衅:“谁叫你是众生诸神之敌,恶魔早就在研究让你尘烬的方法。铲除你,让我自由,让黎罗解脱,重归于好,我签下这一份让我一劳永逸的契约,何乐不为。
哦,可惜,听说你跟地狱王子大衮还是好友呢?”
这番讽刺让六翼毫无动容之色,他只是一脸无语:“莘纶,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你告诉我,你们这个阵仗,实际是要做什么?”
莘纶眯起眼:“我会创造第二个你。能战胜你的,只有大鬼。”
六翼嗤之以鼻。
“只要吸入这场火焰产生的烟气,就会把身在薇因命宫的魔女都变成献祭品,她们会渴望这根已断的魔角的力量,去追杀源头。
也许你有能力杀光她们,但是每死去一个魔女,她身上的力量就会传递给活着的同类血脉,不断累加。
你会杀得越来越累,直至被一个能与你匹敌的魔女掰断你所有的魔角。
想试试看吗,看你能活着走出薇因命宫吗?”
六翼愣在了原地,听完这番话顿时忍不住发笑:“哈哈哈哈…”他捂着肚子,转身又敲了敲被滚烫的被烧化了的门框。
“莘纶,你真的很可怜,不得不说,百万年来,我见过不少被上帝丢下来的天使,你是最惨的一个。”
六翼保持自己的优雅,清了清嗓:“大衮那家伙,还怂恿过我签契约,还说给我兄弟间优待,我都没理过他,我可太熟悉他们那颗肮脏卑劣的心了。
地狱只赚不亏,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好处,甚至还附赠惊喜,那都是为了从你身上百倍千倍地榨取代价。”
六翼并不为地狱的背叛而感到恼羞成怒,相反他回味这个计划产生的因果,突然觉得,这个套路有些熟悉。
他就算可以把现在听到的一切一笑置之,地狱依然踩到他的底线了。
六翼勾勾嘴角,将手稳稳地放在门框上向后略施小力,瞬间均匀刷白的墙面犹如清水中滴入墨汁毒液,在无声中蔓延黑斑,让砖石顿时松动,像威化饼干一般掉渣,当即因轻易的力道而倾倒。
走廊上一排漆黑的直墙轰然坍塌,将四方容器的一面拆开的后果,就是让大厅中的黑潭、业火一起流出。
而六翼的双手向身前一展,细密的蛛丝从他脚下朝四面八方铺展,覆盖了任何想要靠近他的水火,而蛛丝正与这些不祥之物混合发出剧毒反应,发出滋滋烫灼之声。
被推助一把的诅咒烟气更加自由地蹿行在薇因命宫中,这场混乱游戏立即被加注更刺激的筹码,以命猎杀,大奖六翼,在此恭候。
代宁修的眼中深藏已久的红点从眼球后方游窜回来,危险的红光对准火焰中已生警惕的莘纶,他抛弃他弱者的面具:
“你被蒙在鼓里,可我偏偏得让你知道,拆穿我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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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什么味儿啊,哪里着火了?!”杨隐礼坐在床上,抱着躺在她怀里的付半野,一时闻到令人心惊的气味。
“她们玩得也太大了吧!”杨隐礼着急地摇了摇怀里的半野,可她没有一点反应,还隐隐不适地皱了皱眉头,口中含糊不清地呓语。
“半野,你到底怎么了…”杨隐礼将额头贴靠在她发烫的前额上,剩下的,只有祈祷了。
……
付半野一直相信她不需要有人懂她,因为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一位天生的魔女,残烬创造,生于模具工厂,漂亮独特却不唯一。
她曾庆幸于,世界上本来不会有她存在,好歹由三份残烬创造了奇迹,让她有机会看看世界。
当她知晓自己生命的期限时,每一天都是日新月异的体验,她顾着活得自由开心,也现在迅速提高着认知,发挥着天赋,直到,她看到了自己成长的速度。
她偶尔会坐在舒适的小床上,打开身边的窗户,看着外面的阳光,数着自己胳膊上的生长纹,站在全身镜前看着自己肉眼可见的细微变化。
不停变长的红白头发,发育的身体,逐渐纤长的四肢。
付半野突然认识到,人生不止有当下的青春,她可以和其他同日入学的人类一起读小学,可毕业时,他们还是孩子,而自己已是白发垂髫。
这时她才懂,生命的期限和流速,让她恐慌。
——都已经是残烬了,为什么要复活我,这些时间能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她在这一刻脆弱时看向了付离追,那个创造她的人早就赋予了她意义。
——作为他爱人的替身,长大,陪伴,做个漂亮的人偶娃娃就好了。
不行啊,我是说我,我!不为别人,为我自己活,我得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才能让我少些对未来的恐慌呢?
付半野转身离开,心智的快速成长让她适应了在现世独自生活,从网络中找到了能靠天赋立身的方法,占卜出他人人生之困的出路,那也能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吧。
很快,她便不再陷入思虑人生意义的旋涡了。原因,是那时候认识了杨隐礼。
她不喜虚伪之人,勾心斗角,暧昧拉扯,她全部拒绝。她干净利落,清冷高傲,这为她省去人际上的麻烦事,而她优越的出身背景又为她省去了一切生活上的琐事。
再加上她实际性格的火辣自如,真诚开放,让人不再内耗着思索,而是沉浸于最开始对世界的好奇,有她一起向前探索着魔法、塔罗、只有我们懂得的咒语。
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问过她。
她说:现在是我们。
怎么会那么喜欢她,好像拥有了一切。
完全不同于以往,那些想不起来却依然存在的死亡气味的阴霾。
可是我这样短暂的生命,终要面对的,是过去的我们当初极力想活下来的执念,是我们的愿望。
在纷争、硝烟、疼痛的环境下,我不得不想起来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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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她不可一世,骄傲放纵,如明媚烈火,如太阳神只。她创造生命,复生亡者,走遍中原扩土,来往西域遥海。
在四百年前那穷乡僻壤的小镇中。
男人女人的哭嚎就在身边,一转身,抬起眼,人们看到了猛烈的天火爆炸在他们眼前,轰然的爆裂和抵挡无效的高温势必要穿透所有恶人的血肉之躯。
飘扬的红发融进了魔女释放的天火,她一身黑色的棉布长裙被刀刃划出缕缕破烂的布条。天火魔女侧倒在肮脏的泥地中,双手双臂沾满了糜烂的焦黑泥土,皮肤溃烂处燃烧着火焰。
她颤抖着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眼睛,尽显怜悯、挚爱众生,嘴角却勾着嘲讽、不可一世。
“哟,齐信宴,你还活着吗?”她盯着前方,语气中带着渗人的笑意。
前方几十米外传出了金属重击地面之响,齐信宴紧握镰刀撑住自己的身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很明显,他们都重创了对方,势必要将一方尘烬才肯罢休。
“…你屠杀生者,为祸现世,你在今日,必遭处刑。”齐信宴咬着牙,步步靠近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红发女巫。
这句话和气势更把天火魔女逗笑了,她转眼望向了一处还未被烧着的茅草房子。
那后面正躲着一个小孩,强忍着热浪烟熏,只要找准了时机就想要踩过那坍塌的木炭、硌脚的白骨,头也不回地逃离这片焦土,可他无比好奇地久久盯着那位红发的魔女。
也许是觉得她有摄人心魄的美,也许是暗中咒骂着她想看女巫死去。
天火魔女怜惜地瞥向他的方向。傻孩子,再不跑,你会被吓坏呀…
她悲哀地等待着齐信宴步步接近她:
“不,我只是在这里,维护姐妹和生者的正义…”
齐信宴抬起头张望着四周,这片刑场上只有病变的尸体或被绞死烧死的人类,那是他们自己创造的乱世。
远处那个对死亡懵懂的孩子一定还记得:
瘟疫刚刚来临不久,被死亡吓疯了的牧师开始胡言乱语,指责是与魔鬼签订不洁契约的女巫开启了瘟疫,将人们带领向世界末日。
母亲、姐姐,都是被当成女巫处死的,父亲若是保护家人也会被绞死,无数的孤儿艰难长大以后,这场瘟疫也没有结束,只有杀不完的女巫,还有烧不尽的尸体。
女巫清洗时代,人人自危,他们也擅用恐惧去催化新的恐慌。
“我们是无辜的,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们可不在乎。”
天火魔女降临于此,为无辜者反抗,护着饱受痛苦但至纯至善的亡魂,谁知,千年的旧债逼迫来此。
齐信宴来到了天火魔女面前,镰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天火魔女没有挣扎:“哦,你终于追逐上了我,有三千多年了吧?
你追逐着我的理由,其实连你自己都忘了吧…”
对方无言回复。
“那我帮你想起来,你只是为了抹杀你生前所做的荒唐事罢了。
是你哄着我,哄骗着所有魔女们,只要,为你诞下一个孩子,让君王开心,我们的生活就会好了…
可我们都不过是献祭品,投入火炉的不止是我可怜的孩子,还有我的顺从、忍让!
你带着巨大的谎言和你那个变心的毒蛛君王一样,合成的孩子,你们又满意吗?还不是害的她…”
齐信宴无动于衷地屏蔽了那些话语,当下,魔女的血脉已经输了。他已在心中为她默哀。
“我想看到是你倒在我面前…”天火魔女的双眼愈加赤红滚烫,她的手指深插进泥土中,狠咬的牙齿间挤出那句话,“我要死神真正公平,我要祭都完全覆灭!”
她渐渐放松了身体,伏倒在地,向大地做最后的祈福。
齐信宴则等待她念念有词的遗言结束:
“魔女,我将处刑你…”
就在那无情的时间推动的那一秒,几缕天火冲向了在草房背后那惊恐逃离的孩子,火焰包裹了他的躯体。
最强力的咒语不需要祭坛和仪式,只需要魔女最强烈的愿望,注满生机的天火。
让他飞跃出混满血液和尸腐的地面,同时脑中反复回响起女神告诉他的话:
“跑吧!可怜的孩子,活下去!”
天火魔女的身体也在那一刻爆炸了。
天降怒火将这块陆地夷为平地,在场的死神使者、飘浮的亡魂,全部受到了滚滚巨浪的撞击,消除了地心引力一般将尸身以及泥土和一地血污弹飞。
尸体覆灭,余烬不剩,焮天铄地,摧枯拉朽。
相传在这场天火爆炸之后,神降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持续七日之久,平息魔女的怒火,冲刷无辜死者的冤屈。
也只有神知道,在雨滴刚刚湿润恶臭的泥土之时。
一个年幼的小孩扑冲进焦土中,十指疯狂刨挖着地面,那一身泥污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他凌乱干枯毫无生机的白金色头发。
终于,孩子从泥土里翻找出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肉片,他将其放在掌心中紧紧攥住它,祈祷一般把它放在自己心口。
一时间,他身为男巫的力量在发热的掌心间启动了。
三百五十年后。
“你这是什么?”神符魔女单手拉住红金长毯的一角,站在阴暗的房间内唯一大亮的窗前,她拿着一个装饰华丽、保养极好的玻璃瓶,注视着里面恶心又微小的某种残烬。
黑暗里,魁梧高大的男人一步靠近,从魔女身后猛然抱住她的刹那,宽厚的手掌就先握紧了玻璃瓶,让它归回书架顶层的精致箱盒中。
“我的一点收藏而已…”付离追亲吻神符魔女颀长的脖颈,与她打闹似的把她拽去了沙发。
大手一挥,窗帘应着咒语划动拉杆,光亮消失,密不透风,也封闭了房内一切作乐的声音。
“离追,你还记得薇因命宫的王室魔女【混血】吗?”“嗯,她来你集会做客过一次。”
神符魔女委屈地靠在付离追胸前:“事实上,她是来我的集会商谈合并一事的,薇因命宫打算让我们并进歌斐方舟,我们得把资源交公。还有…
混血魔女发现你是我们集会唯一的男巫,于是想要我问你,是否婚配?”
付离追立即珍重地扭过头来:“你是这的女主人,而我属于你的集会,我只会听你的安排。”
神符双眼一亮:“那如果王室打过来,想以灭门方式强取豪夺,你会为我而战吗?”
付离追微微皱眉:“她们会打过来?为什么?何必呢?”
“嗷,你是没去过薇因命宫的舞会…”神符揉了揉她雪白的长发:
“她们是第一批被祭都和天堂逼迫久居在世界边境的强大魔女,待血脉延续,压抑、反抗、虐杀、剥夺,就刻在我们的咒语里。所以被称为魔女,而不是仙女。
并不喜欢这种意识的魔女,都跑到现世去假扮常人了…可是下场也未必好,不是吗?”
“那…能避免争斗吗?”付离追弱声问。
“那你是想让我把你拱手让给那个混血妖婆吗?!”神符尖利的指甲触在付离追的脖子上能冰冷地让他打颤。
“我很爱你,我愿意一直爱你,直到永远。”付离追抓住神符的手,让面颊轻贴在她掌上。
“是吗?”神符眼中盈盈闪光,她信任自己的美貌,倚靠自己的力量,如果有敌人袭来觊觎她的位置,她当然会硬刚到底。可面前的男人让她的心摇坠着。
“那,你来作为我集会的信使,去见混血吧,告诉她,你是我的,我的集会有足够的资源实力站稳脚跟,绝不接受合并。你去谈判,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百年难忘的大礼!”
神符亲昵地咬了咬付离追的嘴唇,从他身上滑落而下。
但也许神符过于自信了。
付离追初次踏进薇因命宫,身着他自认最繁华的礼服,可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相比他不得不自愧朴素。
而正式见面混血魔女的那一霎,她像从踏响入耳的高跟鞋声时就对他下了咒,令人留恋深醉于她那垂腰的黑色卷发,又圆又大的紫色双瞳仿佛装入了宇宙星辰。
她的无暇之美令付离追感到时空的冻结,仿佛在他冰冷的五脏六腑中安置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烟花——炸得他心花怒放。
混血魔女让常年只见萧条风雨和昏黄沙地的男巫去看薇因命宫中一片金镶池坛,错落玉桥,以及她收藏的古董卷轴。
付离追心动于她的亲切温柔。毕竟他只是生于无知、糜烂的小镇,被一把绝迹的天火激活了他的灵魂,终于,在三百多年后他原本已经被磨灭的爱慕之火重新得到了令他上瘾的燃料。
他单膝跪倒在混血魔女的脚下,把来此谈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只将心中无限的爱意之词编作哄人喜笑颜开的诺言。
“我乞求,能拥有你…我愿意加入薇因命宫。”
他那一刻坚信,一见钟情的痴迷,两方灵魂的巨大引力,这是不可能会错的。
而这句话的后果,让他后悔终生。
当他安于薇因命宫享乐时,得知消息,神符魔女被王室亲手处死,集会权利交在了混血魔女手上。
而求见混血时,她因神符的诅咒卧床数日,即便是更换躯体,也会快速衰老,美貌不再。
付离追夜晚还能见到的温婉美人,在清晨一瞥时便见到自己正搂着一个苍白老妪。他崩溃了。
打起来都是你们愚蠢的选择啊,为什么要这样做让我这么伤心呢?你们都爱着我,我也一样啊…
可惜你们,都不是天火魔女那样美艳强大又良善治愈的女人,她不在了,你们也是。
他厌倦了与混血魔女争吵的日子,当亲眼见她放弃更换躯体,就此老死尘烬时,他也没有流泪,似乎她早就在争执那天与神符同归于尽了。
他拿出了他一直珍藏着的残烬,那是他值得留恋的人和爱。收起他沉默的哀悼离去,在他新创立的集会中,进行着让他失心疯的复活试验。
直至,他在他的执念眼前饮下一瓶毒药终结这份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