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浮岛山崖之下,沿着吊桥,直到薇因命宫内部开辟的狭道,一路都发出轰隆隆地巨响,地基吃力,承重墙不稳,仿佛被千足的巨型蜈蚣搅动着大小肠。
代宁修站在浮岛上愣了半晌,一戳面前似乎为了苟延残喘而保持不动的唐霓,树皮顿时一片片散落而下。
唐霓的真身已经从脚下的地道钻去宫殿之内了。
朽魔红点一聚,被摆一道的不爽就写在脸上。
感知到可怕异响的死神使者们纷纷退出与大犹的缠斗,来到宫殿外。
猛然间看到金色的藤条树枝横甩出来,打碎了一层楼整排的窗户,砸断了窗洞,且连带着楼中的尸身残骸一起倾倒而出。
“那是什么…”“两只混沌大鬼的生死战。”
士兵的感叹却得到了摄政死神大人的回答。
“孟大人!”他们跪地拜见一身鸦羽长袍、暗黑华贵的男子。
“你们看见了吗?谁要赢了?”齐信宴也走了过来,与孟大人并肩。
“我正想去看看。”孟大人的双眼似乎随时锁定着楼内树妖的能量移动。
“凑什么热闹,别殃及咱们。”齐信宴感叹着远处的阵仗,其实不论谁赢他都不慌不忙,“这场乱战之后,定会让边境黄沙再厚三尺,残骸能装十车。”
“哎哟。”孟大人突然转移了视线,略带惊讶地指着一处,“齐大人,你马车炸了。”
齐信宴顺着指引待黄沙飘走后一拍脑门:“卧槽!”扒着窗子,一跃而下。
孟大人喉间哼哧一声,转身离开了士兵身边,走入了走廊的黑暗里。
巨大的古树在黑暗中晃动,如同被一枪毙命的可怜人仄歪倒地,唐霓无力地伸出手挡在脸前,而那片阴影就直直地压了上来。
“啊——”唐霓栽倒在被断枝藤蔓覆盖的广场平地中。
长角从上方猛然插下来落地在唐霓眼前,六翼的脸从大树丛丛残肢间冒出来,他微笑着看着被树干压着动弹不得的唐霓。
他身后是只剩下半截的数米之高的魇树残骸,躯干上和唐霓身上一样布满了无数黑色密集的斑点,大部分已经被腐朽化成颗粒堆积起来,魇树的树叶已经落尽,枯叶被风一吹就碎成尘埃消失了。
“你是棵大块头,不是小树苗。”代宁修手指捻起一块小树皮,像是听了个大笑话,“想金蝉脱壳钻地道?”
“在我面前只有无人生还。”他的声音充满温柔,可眼神里全是想践踏一切的蔑视,他踩在断掉的魇树上取下一根树枝用它拨弄唐霓糊了一脸的头发。
唐霓的皮肤和雪一样白的透亮,嘴边和头上的鲜血浸染着她的金发,没有光芒的绿眸中闪烁着泪珠,微弱的呼吸声似乎在努力抵抗着死神的召唤。
树枝划伤了唐霓的脸,她从未感受到有这样疼过,感受到了身体各个部分致命的损坏,双手都失去了,想要守护的人和想见的人一定在自己双眼闭上时都不复存在了。
“我想、我想…”“嗯?”代宁修凑近些听唐霓的声音。
“我想见我的家人…”唐霓所有非人的模样都褪去了,树枝断裂,分离开她的双腿,墨绿的叶片剥落,只有她起伏的胸口和些许微小的声音还证明她还活着。
代宁修蹲在树干上遗憾地摇摇头,手掌放出的蛛丝正慢慢包裹唐霓的身体:“见得到的,就快了。”他残忍地笑道。
唐霓此时此刻希望自己能想起一个名字,想起一个人的脸。
希望想着的这个人是这场折磨的止疼剂,是爸爸妈妈吗?是莘纶哥哥?
好像,都不能止疼,还会令人产生心如刀绞的副作用。
这一刻,仿佛产生了走马灯。
一个纤细的身影蹲在了唐霓面前,一头金色的长发,精巧的小脸,迷人的绿眸,年轻又天真的模样。
幻觉吗…唐霓费力的转过视线正视着眼前的女孩,那是她被父母送走后的第三年,她九岁。
她遇到了森林深处的那棵树,那时还不知名的通天巨树。
小唐霓喜欢整天呆在那棵树身边,因为它四周的空气,太纯净了,树干也光滑美丽,不受蛀虫啃咬侵蚀。不过,养父养母们都看不见它,它就像山神的化身,一定有话要对小唐霓说。
让人不禁想攀爬上去看看。唐霓挂了很多祈福的礼物在树枝上,挂上羊吃的小草、摘来的野花、捡到的松果和蘑菇。
她祈愿家人和莘纶安好,也期望自己变得美丽。可是魇树除了把她变美了,其他什么也没实现。
唐霓坐在餐桌前,沉默地在烤面包片上涂上草莓酱,沉默地乘坐巴士上下学,沉默地做好课业,安静地回自己的房间。
小时候还可以陪养父养母的小儿子一起看动画片,而逐渐长大后,男孩沉迷着高达、汽车、棒球、封面火辣的杂志。
只有唐霓依然一点没变,不会让人操心,却在家中仿佛消失了存在感。
她学着动画电影的台词,自己咯咯笑着,回过头,沙发左右和身后,一个朋友都没有。
平淡,友好,偶尔施与援手,唐霓像长住在家里的客人。
“如果我还和莘纶哥哥一起,和爸妈一起,住在属于我们的真正的家里,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可我们没有。于是我接受了一个事实,我们是不会相认的家人。
这代表着,我们都知道我们姓曼德威尔,我们都知道各自的所在,我们期待知道对方过得怎样,我们想念彼此,但宁愿把感情转移开,默认我们此生的血缘关系只是一个称呼,也可被替代。
旁人也许能从我的外表感受到,我很努力地爱着自己,但好像没有人知道,我依然很需要爱。
现在临死前,唯一的遗憾可能是,没这么多遗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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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的毒牙摆动着,吞咽着食物,地上一滩血迹和几撮金色的长发。
代宁修叹了口气,拍拍一身的灰,整理一下稍有破损的衣服,放眼望去,薇因命宫塌了两座殿,浮岛打碎了一座,战场被魇树夷为平地,全是树根掏出的一个个大洞深坑。
之前漫山的十字架大概是被魇树吃掉了,或者被翻滚的树根掩埋在地下了,被翻炒无数遍的地底白骨和尸体也早已不知道谁是谁的部分了。
“乱七八糟…”代宁修看了一眼毒蛛,“走了。”
刚刚咽下食物的蜘蛛正要跟上主人,突然发出异样的怪叫,长腿在地上疯狂地挣扎乱踩。
代宁修一惊,侧身一闪躲过宠物的误伤,下一刻,这只巨大的毒蛛承受不了肚子的重量被自己的身体压扁,猛烈的颤抖中整个背部爆裂开来。
魇树疯长着,根部淹没了毒蛛包括它的体液毒液一起舔舐个干干净净,魇树变得空前的庞大,高耸入云的魇树遮天蔽日挡住了紫红色的天空和黄沙,将整片宫殿置在它的怀抱之中,挤在祭都云船坐镇的结界之内。
无数长着牙齿的树洞更加扭曲,大地下如同承载着滚雷,摇晃到六翼都站不住脚。
六翼伸展出蛛丝一跃而上薇因命宫最高的塔楼之上,抬眼都望不到魇树的尽头:“啧啧啧,还活着呢……”不过此时稍稍有些皱眉。
脚下的楼台瓦片起了异样,建筑发生了形变。代宁修迅速转移,用蛛丝黏住隔壁的高塔,可石块泥土不停倾泻而下。
大地的抖动似乎是因为魇树根部的蔓延,地面拱起无数高高的土堆,树根张牙舞爪地攀山越岭,啃噬了薇因命宫园林中的草木,而残存的树木也被魇树同化,带着长牙的树洞,树干扭曲着浑身流动着金色发光的脉络。
代宁修不得不飞快穿梭躲闪在世界末日般的覆灭中,在高空中的魇树躯干发出了弯腰时咔哧咔哧的移动声,被浓密树枝树叶穿插而入的云层之上赤红的藤蔓倾盆而下。
对准代宁修疯狂缠绕他的四肢勒紧他的脖子向四面八方撕扯,尖刺将他如同砧板鱼肉随意刺穿宰割。
可每造成一个伤口,蛛丝也急速缝补上仅留下一线疤痕。
代宁修抓住脖子上缠绕着的藤蔓让其瞬间化灰,可下一波源源不断迅猛扑来的藤蔓和尖刺不断消耗着他的再生体力,攻击着头颅,脖子,胸口。
朽魔眼中血光一现,所有触碰到他身体的所有的藤蔓全部染上焦黑的斑点,毒素向上冲刺,连接藤蔓的树干纷纷断裂化成无数颗粒散落下一地的黑雨。
魇树的枝干开始再生,分裂,繁衍,森林中的空气都被这只怪物吞噬了,代宁修和藤蔓斗争着腕力,没想到竟有些吃力,尖刺上也长出了带牙的小小树洞刺入他的身体也咬下一块块血肉。
他破碎的衣服掉落下来,霎时被魇树根吃得点纤维都没有,朽魔的皮肤不断再生,能量均匀覆盖在皮下加厚防御。而魇魔的金色脉络在手臂内更加躁动,尖刺更加用力地突破他再生的极限。
几条粗壮的藤蔓冲来,树洞的大口已庞大到人类体型的十倍以上,树洞尖锐的白牙上生长着无数倒刺,深渊巨口吸食了代宁修面前所有的空气,一口咬住他的头颅撞击在地面上和魇树的根基一起分食他小小的身躯。
“我以为这场斗争没有悬念,新生的魇魔怎么可能和朽魔一战。可是…”冷静的声线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旁观者,毫无恐惧,孟大人站定在了魇树面前。
他发现,这里只有魇树在用暴虐的攻击做掩护,而唐霓又一次逃走了。
可她也跑不了多远,摄政死神还能追踪到她不稳定的、快速损失的能量。
一瞬闪现,他来到了已经逃不动的唐霓面前,结界的边缘。
若换做常人,一定会被唐霓现在的模样硬生生吓晕过去。连他此时也怔住了,神色凝重。
一个白色的人形倒在黄沙里,血液和白色的融化的躯体混在一起,身体也残缺不全,几片魇树叶分布在她的腿部散发着微弱的光。每走一步,她就化灰一点,在她身后沙地上留下焦黑的脚印。
“唐霓。”孟大人像是属于她的死神,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谁?”唐霓应道,可连抬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孟大人走近她,问道:“魇树的种子在你的心脏里,挖出来,你就不再是大鬼了,可以安息了。
如果不挖,你就接受它,我能让你活下去。”
“…你说什么?”唐霓确实没听清楚,融化的皮肤已经让她失去了耳廓,疼痛也让她处理不了话语里的信息,更无法判断和她说话的人是谁。
然而,唐霓被身后天空中产生的一束光线吸引。
在被魇树遮掩的阴影下,那束光芒从地面升起荡出一条彗星般的尾巴,燃烧着致命的燃料。
雷霆一箭,一击穿心。
铺天盖地的影子动摇了一下,强风席卷飞旋。大地上以魇树为中心炸出一团蓬生的烟雾云,世界上全是燃烧木材和砂石流动啄痒人耳的声响。
魇树灰飞烟灭,随着风升腾击穿云层,留下森林上空原本的透彻穹顶。
平地上,朽魔黑色的头发在燃烬的空气中飘舞,全身只剩下破洞裤子和一双鞋,白皙的身体上盖着一层灰和无数条再生后泛红的伤疤,背上弯曲生长着三根完好且狰狞的长角。
他转过头,血红的眼睛看向了唐霓所逃往的方向。
同时还有一股能量,让他反感地露出生厌之情。
代宁修急促的脚步声猛然一踏,黄沙从他肩头拂过。嗜杀的鬼怪直视着那团白色人形身前那漆黑深邃的影子。
“孟帝元。”朽魔叫出了这位摄政死神的全名。
“又见面了。”孟帝元淡然地与代宁修对视,“偷衣贼,我做的那身裙子,你很喜欢?”
代宁修当即翻了一个白眼:“我们的交情可不止这一点…再说,我都不知道那是你做的衣服,不然我会珍惜一点,起码不会留它在舞会场上变成沾满血的破布。”
“无妨,你喜欢就送你,我还以为是你不好意思这才没打招呼。”孟帝元说着。
而代宁修却先受不了了:“我看见你就想吐…赶紧把魇魔交给我。”
“我会带她走,并给她治好伤。”他说这话时,代宁修明显是感到了威胁,却并未行动。
“不行,当下必须分出胜负。”朽魔指着唐霓濒死的躯体势在必得。
“你已经赢了,朽魔。”孟帝元毫无感情地拍了两下手,“恭喜。”
话音刚落,他的袍子在唐霓身上一罩,无数鸦羽包裹住悲惨的残躯,让她消失在了朽魔眼前。
祭都云船的号角再次鸣起,宣告薇因命宫的清扫结束,将前锋兵撤退、开启结界。
“喂,你们明明在向我求和,还要我入驻祭都,居然我要的人还不给我?”朽魔喊住了孟帝元即将离去的脚步,可只得到了对方一个歉意里夹带不屑的笑。
“齐大人代表祭都向你求和,鄙人代表祭都救治魇魔,这不冲突啊。
若是你反对我们任何一人的协议,只需要朽魔你保持全盛力量,和全祭都为敌就是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化作巨大的渡鸦,径直飞向了高处的云船。
代宁修几番犹豫差点用蛛丝把那只乌鸦拽下来,可脑袋里似乎回想起不悦的记忆,让他愤懑地收回了手,利落地转身返回。
“算了,至少伴娘们跑不了。”
眼看结界已开,齐信宴留兵驻守在薇因命宫内,也迟早会有幸存的魔女溜出去。
得赶在她们找到时机之前,掌握在手中。
代宁修在宫中墙内布满蛛丝,绵延扩展,跟着振动的能量,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幽暗走廊中的一面平平无奇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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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镜面的波动让地下冰窖内躲藏的上千魔女们都惊呼起来。
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镜面轰然炸开,寒气猛然灌入出口。迎着涌入身前的雪花,代宁修用手撑着镜框,一脸奇妙地钻进这个兔子洞。
“好多人呐。”代宁修在身上裹了件死者的衬衫蔽体,却在这冰窖中毫无畏寒的神色。
“朽魔!”“六翼大人!”“天呐!”
人群里吵闹纷纷,不少人直接跪拜,瑟瑟发抖,缴械投降。
可代宁修的目光并不在她们身上,他扫视眼前试图躲避他的魔女们,张望一会:“你们把那两个魔女藏哪了?”
“哪两个?不知道…没见过…”这些声音一口道出心虚。
代宁修察觉到冰窖中的不寻常,冰棱断裂,墙体裂缝,被天火烧化的大坑,几个魔女也掩藏着自己身上的伤,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也化作了内心强烈的祈祷声。
朽魔挑起眉,走上前,推开一个又一个挡路的魔女,甚至有一个女人直接拽住了他的衣角:
“大人,是您来救我们了吗,死神使者走了吗?
您放心!我们没有吸入烟雾,是不会做出那些疯魔女那样的事的!”
代宁修并未理会,只需继续向前走,拉着他的力道因恐惧便自然松开。他停住了。
蹲下身,代宁修用手指沾取冰面上的残烬,那银色的粉末中还有魔角的残片,而不远处另一片天火灼烧的痕迹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代宁修缓缓起身,而背后的魔女纷纷退开,已经察觉到大事不妙的人已经拥挤在破开的出口前,不少人已经咬紧了牙关还是忍不住泪水。
回过头来的朽魔有些许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这场谋杀的前因后果,可他毫无惊诧或是遗憾,只是将双手握在一起,咬了咬嘴唇,最后平静地说道:
“我夫人会全怪在我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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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的号角响起,在薇因命宫破败的穹顶上盘旋,逐渐化作隆隆轰鸣,震得差点昏死过去的人猛然从尸身中坐起。
那连接现世的通道口前,卡乐莱斯掀开大犹的尸体,站起来时又被一颗斩下的头颅绊得有些许趔趄。
他拖着光洁无瑕的镰刀,浴血走向现世的出口,斩断锁芯,推开无比沉重的大门,外面是废弃教堂的后院,没有人迹没有杀戮,新鲜的氧气涌入世界边境,让他感受到脱离地狱的爽快。
“结束了吗…”他恍惚地执行命令,可转身一刻忽觉腰腹的剧痛。
低头看去,一身刚刚愈合又被撕裂开的新旧伤口叠加,刚刚被长刀前切一刀深至后腰脊柱,好在他躲闪及时,否则就被拦腰砍断,他的头颅也会被嫁接在恶心的大犹身上。
他将镰刀凿入地砖放置,撑住终于瘫软放松下来的躯体,拿出最后一瓶药剂灌入喉中。
“她们得在齐信宴回去之前逃回现世…”卡乐莱斯甩了甩头保持清醒,“要是黎罗失去她们会很难过的…”
可当他走出宫殿大门时,那辆黑金马车已经消失在黄沙中了。
卡乐莱斯冲上前,从沙子里抓出一条断裂的马腿,切面上是属于蜘蛛大鬼的毒液伤痕。
他瞪大了双眼,推开轮毂,掀开仅剩半截的车厢,没有人类的残骸。
卡乐莱斯一头扎进了薇因命宫,四处搜索,他以为自己的感知出错了,黎罗、杨隐礼、付半野还有金发魔女,她们的能量全都不在世界边境了。
“她们去哪了…”在卡乐莱斯的惶恐中。
大厅的旋转楼梯上传来湿漉漉的脚步声。
“我知道她们去哪了,但只用找到黎罗一个人就行了。”朽魔从楼梯上缓缓走下。
他舔舐着手指和嘴唇上的血液,殷入鞋底的液体留下一串骇人的血红脚印,后背上六根魔角绕至身前像是健全有力的蜘蛛腿,俨然彰显他恢复全盛时期的姿态。无惧鬼神,践踏生死。
代宁修抖了抖头发上的雪花,略带炫耀着问:“你知道薇因命宫里还有个地下冰窖吗?跟老鼠洞一样。我以为你也会躲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