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乌某便在这里谢过这位道友帮忙。”收拾好心情后，乌十九对着谢卿年恭敬地行过一礼。
“不必，举手之劳而已。”
谢卿年注意到了方才乌十九眼里一闪而过的诧色，长睫垂下，没再纠结疫鬼一事，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情:“我与道侣今日刚来此地进行支援，不知需要去何处帮忙？”
闻言，乌十九立刻尽职尽责地解释起来:“还请道友先听我一言。湖州城是最近半旬才发现的鱼鳞疫，如今城中已经确认感染的患者都在城西这里隔离，至于城外那些染病的百姓，则被聚集到了最开始发现鱼鳞疫的镇子——邬天镇进行隔离。”
“还未确认是否染上鱼鳞疫的普通百姓会在邬天镇外边的无花村进行隔离观察，不过方才城主有令，让那些想要进城的百姓在城门外百里处就地扎寨进行隔离观察。”
“如今乌家弟子大多都在邬天镇驻守，留下的人主要负责守好城西隔离处的患病百姓，防止他们偷跑出去感染更多的人。”
谢卿年点头，倒是跟长生殿弟子呈给他的公文中描述的一样，他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乌十九接着说。
“除此之外还有每日巡视城中，为百姓们发放生活物资。”
顿了下，乌十九忽的叹了口气:“如今城外安防主要依靠支援的太一宗弟子和长生殿弟子。鱼鳞疫爆发后，不知从哪里来的疫鬼，到处伤人，鬼界那边来的罗刹门弟子最近正在湖州城附近搜寻疫鬼踪迹。”
“总之，城中安防、绞杀疫鬼、每日巡视、驻守城西，这些就是目前几个缺人的地方，道友可以自行决定去何处帮忙，若是决定好了在我这边签个字就可。”
谢卿年还记得方修允接的是疫鬼伤人的任务，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绞杀疫鬼。
乌十九眼睛一亮，兴奋道:“如此便太好了！道友修为高深，有你相助，想必那些疫鬼很快就会被全部剿灭！”
说着，他把手中的册子推给谢卿年:“还请道友在这里签字，湖州城的百姓们不会忘记此次前来支援的诸位同道！乌家更不会！”
谢卿年接过那本厚厚的册子，入手便知这并非普通的书页，怕不是乌家特制的“鎏金纸”，水浸不烂，火烧不掉，还可保千年不腐。
因为制作过程繁琐复杂，所以数量很少，可谓是极其稀有。
只在乌家内部使用，多用以制作族谱和记录族中大事。
没想到乌家这次竟会拿出这么多鎏金纸去记录前来支援湖州城的弟子姓名。
足以见其诚意。
心中某条弦被触动，谢卿年正正神色，提笔写下他和方修允的名字。
从乌十九那里大致了解过疫鬼的动向以后，谢卿年接过可以证明他是支援弟子的身份令牌，一个挂在腰间，一个传回芥子空间里，做好一切后转身向城外走去。
结果前脚刚走，下一秒城中就传来三次极为沉闷的号角声。
紧随其后的便是乌辞京的声音，因为声音里附带了灵力，所以很轻易就能传至整个湖州城。
“为避免疫鬼趁虚而入，即日起封锁城门，加大巡防力度。若非有公事要办，不得随意出入，入城者须严格核实身份。”
停顿片刻后，发现并无其他未尽之言，谢卿年方才抬步向乌十九说的疫鬼多发的邬天镇走去。
说来奇怪，最先爆发鱼鳞疫的是邬天镇，但疫鬼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却是离镇子三十里远的林家岗。
据师兄所说，疫鬼其实就是还未获得神格的怀济。
目前放出的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不过是些分身，本体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瘩里躲着。
长生殿弟子只跟怀济的分身打过几个照面，因此尚不清楚疫鬼的具体情况。
方修允倒还算了解，之前也跟谢卿年交流过。
已知的就是碰到疫鬼后，无论身上有没有伤口，都会立刻染上鱼鳞疫，其次便是这些疫鬼必须被烧死或者绞杀成齑粉，因为它们的尸体依然具有感染性。
不再多想，谢卿年估算着距离，用了两次缩地千里，转瞬之间就到了邬天镇。
——
秋日多萧瑟，处处可见衰败感。
更不用说镇子里收容的是整个湖州城包括其附近的鱼鳞疫患者。
镇子二里外，是一片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作为隔离观察处而存在。
若是在三日内仍旧无事，便会有乌家弟子把人带离此地。
可若是不幸染上鱼鳞疫，就会被转移到镇子内继续隔离。
其实说是继续隔离，患者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让他们在里边等死，毕竟一旦患上鱼鳞疫，就无药可医。
不出七日，患者就会化成白骨，身上的皮肉会化作干瘪扁平的鱼鳞状物质，从身上脱落。
而那些物质会连同尸骨一起，被乌家弟子集中焚烧掉。
谢卿年一来便闻到了燃烧草药后的草木灰味，其中混杂着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刺鼻味道。
强烈的味道熏的他眉头紧锁，恰好这时候玉令亮了起来。
拿起后发现是方修允问他现在可不可以出去。
谢卿年沉默地环顾四周。
近处是打着旋的枯叶，还有来回跑着把尸体抬出去烧掉的乌家弟子，站在镇子外的牌坊下，甚至能听到周边帐篷里的哀嚎声。
至于那些离得稍远的地方，隐约可以听见刀剑碰撞声，似乎有人是跟疫鬼对上了。
总之就是场面一片混乱，极其不适合他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师兄出来。
“别出来，这边不干净，累了你就先睡一会儿，等会儿我再找你。”
把讯息发过去后，谢卿年收起传音玉令，将蒙面的布巾往上扯了扯，提起揽山雪，直冲刀剑声的来源地而去。
邬天镇内的某处院落里，申屠炎挥舞着双刃，碰到疫鬼也无所谓，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刀法狠辣，那对暗红色双眸里此时正闪烁着诡异光芒。
院中的其他鬼界弟子见了自家少主这副疯样，知道他是被激出了战意，此时正处于敌我不分一律砍死的不正常状态。
便跟乌家弟子一起缩在院子角落里瑟瑟发抖，报团取暖。
谢卿年落到屋檐上，将长枪负于身后的时候，入眼便是这样一幅让人哭笑不得的画面。
院子中的三只疫鬼正在被申屠炎单方面虐杀，直至把尸身绞碎，申屠炎尤觉不过瘾，最后颇为恶劣地弹了个响指。
赤红色火焰骤起，将地上那三具残尸燃成灰烬。
恶鬼的暗红色双眸流转，抬眼便注意到了屋檐上长身玉立，正冷眼瞧着他的谢卿年。
申屠炎回神，眼中战意渐消，对着谢卿年勾起唇角:“朋友，你来的不巧，这些东西都被我消灭干净了。”
缩在角落里的乌家弟子和鬼界弟子见申屠炎神智清醒了些许，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谢卿年看了眼碰到疫鬼后依旧跟个没事儿鬼一般的申屠炎，心下疑惑:“你碰到疫鬼也没事吗？”
申屠炎听他这么问，先是哈哈大笑，随后满脸邪气地挑眉摊手:“我本就是鬼，并无肉身，这疫鬼确实邪乎，可不过是只针对你们‘人’而言。”
谢卿年心下了然。
虽说一部分鬼修会用各种法子化出肉身出来，但那毕竟是少数。
一般情况下，鬼修都不会选择费时又费力地去专门做一个壳子。
他们大多已经习惯做鬼时的感觉，只觉得化出的壳子是个累赘，没本体那么轻盈自在。
申屠炎明显就是后者。
不过这也算是收集到了关于鱼鳞疫的又一个新信息。
只有掌握的信息越多，跟怀济对上的时候才不至于那么被动。
想到怀济，谢卿年眼中闪过杀意，当时他明明把怀济的魂魄捏碎了，还有那个造神阵法也随之一同被他毁去，究竟是谁……
申屠炎对杀意的捕捉一向很敏感，还以为是自己没给谢卿年留两个疫鬼杀，让人白跑一趟，所以把人惹生气了。
便举着双刃后退:“朋友，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承认是我杀红了眼没给你留几个泄气，但你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
似乎想到了什么，申屠炎那双暗红色眸子闪烁着不详的暗光，主动提议:“不如我们两个这几天就比比看？谁杀这玩意杀得最多？”
谢卿年算是彻底无奈了，这只鬼是个疯的，可他不是。
“不必了，没什么好比的。”
几乎是话音刚落，隔了几道墙的另一处院子里便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谢卿年神色一凝，足尖轻点，朝着声音源头掠去。
“快拦下他！”
“缚灵索呢？结网困住他们！”
乌家的小弟子们手忙脚乱地应对着突然暴动的患者。
可有的人就是存心不让这些弟子们好过。
身上皮肉翻飞，随着那个患者摆动手臂的动作，鲜血四溅，嘴里还在癫狂地喊着什么:“都给我去死！去死！”
见状，谢卿年左手将揽山雪负于身后，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置于额前，口中念念有词。
下一瞬，一道由蓝紫色雷光织成的电网将最为暴动的那人裹了个严实。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过后，地上只留一具焦尸。
乌家小弟子们毕竟年幼，哪儿见过这种阵仗，更别提先后经过两重惊吓，脆弱的小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现在看着院子中心处那具模样凄惨的焦尸，个个都傻在了原地。
而其他参与暴动的患者们更别提，恐惧地睁大双眼，看向新出现在院子里的人。
申屠炎反应得快，吩咐身后的鬼界弟子上前擒拿这些跑出来的患者，迅速控制住了局面。
谢卿年蹙眉看向院中的弟子:“怎么回事？”
弟子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那个率先行过一礼，面色不好地答道:“那具尸体是隔壁城派来支援的弟子，他……染上鱼鳞疫后十分不甘心，方才挣脱了缚灵索，煽动其他患者进行暴……”
“动”字还未说出来，就见旁边某位被鲜血溅到的小弟子唤出灵火引燃自身，举剑自刎的前一秒，小弟子哭着看向身边的同族弟子:“帮我替阿母说一声抱歉，寅礼不孝，不能侍奉她左右了。”
其余弟子心中悲痛，却都默契地没有阻止那名小弟子的行为。
实际上，鱼鳞疫爆发的这半个月以来，这种情况没少发生。
乌家弟子一旦确认被感染，大多选择以火焚身。
毕竟染上鱼鳞疫后，左右都是死。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肉身凋零破败，还不如给自己来个痛快，倒也减轻了同道们的压力。
奈何慢慢被烧死实在太过痛苦，大多数人便同这位小弟子一般，选择在被烧死前先拔剑自刎。
谢卿年的唇角抿直，那双幽深如潭的双眸里难得被除方修允以外的人所触动，泛起层层涟漪。
申屠炎也罕见地板起一张脸，以鬼界最高礼仪向那名小弟子致意。
现场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乌家弟子已经见过太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同族了，悲痛之后便是麻木。
乌家传承近万年，也庇护了湖州城百姓近万年。
家风素来纯正优良。
族中弟子就算年纪再小，也是一身烈骨，不愿轻易低头。
家中弟子多穿绣有金乌纹样的黑衣，因为只有黑衣最能够完美遮掩衣料之下的累累伤疤。
乌家男儿，纵然负伤，也会骄傲地昂着头，挺直脊背，永不服输。
在场的人并没有在这般沉痛的情绪中沉溺过久，他们还有未尽的职责。
那名方才跟谢卿年搭话的年长弟子沉默着敛了乌寅礼的骨灰，再开口时嗓音沙哑难听:“加大巡视力度，确保有灵力的人都被缚灵索捆的好好的。”
话音刚落，很快响起乌家弟子们略显沉闷的应和声。
那名年长弟子艰难地闭了闭眼，眨去眼中湿意。
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
缓过神后，谢卿年长舒口气，看向申屠炎:“你们不是一直在追踪疫鬼吗？”
申屠炎点头，语气不好:“目前为止，那些东西只在这个镇子里出现，而且是突然出现的，毫无征兆。我倒是故意放跑过几个。”
“可幕后黑手聪明得狠，每次我追过去了，那些东西就会跟挑衅似的在我面前炸开花。”
听了申屠炎的描述后，谢卿年面上发寒。
跟方修允先前说给他的一样。
怀济跟耍猫似的，一直在耍他们。
可若是用方修允说的那个手段引出怀济……
谢卿年心里实在不愿意。
那样会伤害到他的师兄。
思忖过后，谢卿年选择跟申屠炎一起搜寻疫鬼。
——
夜深人静，方修允已经把从木哄睡着。
小孩已经退了烧，早些时候还哭着闹着要找奶奶，费了方修允好大一番功夫去安抚，才平静下来。
把孩子哄睡以后，方修允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闲着也是无事，干脆在院子里四处走走。
此时他正单手撑在院子中央处放着的那口栽有荷花的大缸上，愣愣地看着水中倒影。
正想着谢卿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下一瞬就被人从背后抱住。
方修允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人此时的情绪低落，随即转身捧起谢卿年的俊脸，在人唇上烙下一吻，温声询问:“阿年，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