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形势危急,当以大局为重。
并不好过度纠结于个人私事。
作为太一宗的首席大弟子,席玉自然明白这一点。
尽管心里是这么想的,手却越攥越紧。
先前他并没见过谢卿年口中的那位“道侣”,现在明白是那个人以后,心中一阵发紧。
而且方修允似乎并不认识他的样子。
从始至终只有礼节性地向几个人点头问好。
给席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彼此是不熟悉的陌生人一般。
怎么会这样……
席玉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那抹阴翳已经被他压下。
进入密道的前一刻,他回头嘱咐乌家弟子和自己宗门的师弟师妹们:“下边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再加上现在并不知道城主府会不会有其他变故。”
“我和玄清宗的几位道友,以及林夫人一同下去就好,剩下的人留在上边作为接应。”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
密道漆黑一片,一眼望不到底,看上去极深,极压抑。
而且它并不算太宽阔,只能同时容纳两人并肩而行。
林桃桃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后,率先下去。
她熟稔地在密道上敲敲打打,摸到一处回声明显比其他石砖更为清脆的石砖后,用力按下。
一阵石头摩擦碰撞的沉闷声响传来。
通道两旁的石壁上出现很多淡青色的光亮。
“烛龙泪。”阮墨沉思道。
林桃桃领着一行人往下走去,闻言点头,开口时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阮小仙君说的不错,这是乌氏先祖在密道建成之时就留下的,可燃数万年不灭。”
方修允十分不习惯这种微微发着光亮的密闭空间,那会让他想起某些不好的记忆。
额头不适地渗出些薄汗,下唇被咬得死紧。
偶尔抬头看看身前的谢卿年,胸口那处的压抑情绪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好烦。
头晕。
想直接贴人身上。
谢卿年注意到了身后那人的呼吸在进入密道后就变得急促起来。
顿时了然,眼中浮现懊恼之色。
“修允,你难受的话就上去。”
正扯着领口微微喘息的方修允冷不丁听到谢卿年的声音,疑惑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直接吸引了其余几人的全部目光。
乍一受到全员的注目礼。
方修允动作一顿,默默放下了扯着领口的爪子。
下一刻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被自己扯得凌乱的衣领整理平整。
淡青色微光打在宋简脸上,在他眼下投落一层阴影。
望向方修允的目光闪了闪,他含笑询问:“师兄?难道你有什么发现?”
方修允尴尬地摇头。
他这时候也发现了。
谢卿年用的是传音入密,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刚刚他脑海里还传来罪魁祸首的轻笑。
“没什么,就是有点热。”方修允无所适从地抓了下脸,随便找了个借口。
席玉不解:“这里似乎比上边冷了不少?”
他们刚进去的时候就有一股寒气袭来,冷的席玉都不自觉用了灵力护体。
怎么会热?
方修允含糊道:“刚刚一路走来,出了些汗,再加上我穿得厚……继续前进吧,乌城主还在等着我们呢。”
见他如此,其他人心中或担忧或疑惑,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乌辞京那边的情况还是未知。
席玉在进来之前试过用传音玉令联系,可没有收到丝毫回复。
当下不好在其他问题上过多停留,于是停顿几息后众人继续向前。
方修允甩了甩谢卿年的手,一脸羞愤:“你下次给我个提示,不要突然传音。”
谢卿年抬起另一只手轻抚过身后人的发顶,唇角翘起。
“好。之后再给你传音,我会提前问你。”
方修允捏了下谢卿年的手,算是同意了。
静了没一会儿后就开始使唤人:“你背我走嘛,我难受。”
因着两人走在最末,方修允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用担心会被那三位看到自己这种脆弱无助的样子,挺好。
方修允垂死挣扎,努力维系自己所剩无几的男子汉形象。
如愿贴上谢卿年宽阔的脊背以后,方修允埋在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令他觉得安心的清香。
在那些被梦魇困住的日子里,谢少禹的气息成了他唯一的依赖。
确定关系后,他习惯性地埋在人怀里,贪婪地汲取那股会让他平静下来的气息。
直到谢少禹死后,方修允还是习惯性地抱着他留下的衣物入睡。
直到所有关于谢少禹的气息都消失不见。
他只能蜷在谢少禹的墓前,生生捱过一个又一个被梦魇困住的夜。
可没过多久,他再次被整个璇玑界追杀。
方修允不愿谢少禹一手创立的长生殿因他而毁。
便选择独自逃亡。
此后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打坐修炼中度过。
就这样过了数百年,他分裂了神魂,一部分进入轮回,一部分自封于秘境。
轮回之苦,万年孤寂。
他最终还是忍过来了。
直到……
现在。
再次见到这个人,他突然就不想忍受那样的痛苦了。
方修允轻轻蹭了下谢卿年的脖颈,眼尾漫上红意。
他倒是安心了,巴适的一批。
丝毫没注意到身下人僵硬的姿态。
脑海里再次传来谢卿年的声音,不过有些低沉的沙哑。
还挺好听。
方修允用手指转着谢卿年的头发,心中这样想到。
可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什么狗话以后,方修允羞得一头撞过去。
“你个狗!”
“你脑子里除了……”
“能不能有点其他好的东西!”
谢卿年强压下心中笑意,故作深思后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能,只有你一个好东西,已经装满了,放不下其他东西。”
方修允对浪漫过敏,闻言只是撇嘴不屑。
“你骂我不是人?”
谢卿年:……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
他跟方修允两个人,脑回路都挺清奇的。
难怪能处在一起。
感受着身下人微微震颤的胸膛,方修允知道他是在笑。
“爱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骂你。”
正看着谢卿年侧脸微微出神的时候,方修允乍然听到这人甜腻的情话。
他不自在地收回视线,把头埋在谢卿年肩膀上,不再吭声了。
发间露出的一对耳朵已经红透。
持续性保持神识外放的阮墨面色冷凝地握着廿一,指节处隐隐能听到过于用力而发出的咔吧声。
席玉的修为早已是出窍期大圆满,自然知道身后两人的小动作,表情从怔愣变为低沉,最后转为麻木。
宋简长睫微垂,捻着玉笛上的穗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唯一置身事外,对几人之间汹涌的暗流全然不知情的林桃桃,此时还在尽职尽责地破解机关。
大约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几人来到一处分叉口。
方修允注意到谢卿年停下了步子,抬眼就看到了摆在他们面前的三个岔路口。
见状,林桃桃丝毫不慌,咬破手指后,一丝淡绿色灵力自她身上飘出,融进那滴鲜血中。
方修允眨眼。
道侣契啊,他和谢少禹结过。
只见林桃桃身上出现一根由灵力织成的红色长线,缓缓延伸至三个岔路口中最中间的那个。
林桃桃不敢耽误,忙向前跑去。
席玉神色一凛,他能感受到前面的灵力波动不正常。
几人俱是召出本命法器握在手中,疾步追上前面跑得飞快的林桃桃。
除了跟散步老大爷一样不紧不慢踱着步子的谢卿年。
以及他背上干着急的方修允。
经过那个光线昏暗的密道以后,方修允的情绪已经平静不少。
他戳了戳谢卿年:“阿年,放我……”
话没说完,就被放到了地上。
方修允一愣。
以为是谢卿年背他背累了有些不乐意。
结果下一秒就被打横抱起。
谢卿年把人往怀里掂了掂,给他传音:“前边传来的气息不对,可能会很脏。”
“我本想把你直接送回芥子空间,可一想到你还要完成‘任务’,觉得你还是亲自在场最好,这样保险。”
听过他这样的解释,方修允心下觉得好笑:“我又不是瓷娃娃。”
“那些东西太脏,我怕你染上鱼鳞疫,你干干净净的就好。”见前边几人都走远了,谢卿年直接出声。
这可真是。
不用自己费力,就能把任务给做了。
没再停留,谢卿年脚下附了灵力,所以很快就追上前面几人。
越是深入,就越能闻到通道尽头传来的恶臭味。
方修允不适地皱眉,拿出珊瑚琉璃珠里的某件法宝,在谢卿年两人身边布下层净化结界。
空气瞬间清新不少。
走得近了,众人方才看清那团恶臭的来源。
是尸体。
准确来说,是各种各样类似疫鬼般的尸体。
有的似乎是刚死不久,神经依然发达,此时正因为失血过多而微微抽搐着。
还有的尸体已经腐烂发毛,留出的尸水向周边延伸而去。
在尸堆中央的大型祭台上,乌辞京正与几只疫鬼周旋。
林桃桃哪儿见过这种场景,当即吓得秀脸惨白,可却还记挂着自家夫君安危,咬了咬牙后还是运起灵力冲上去。
她虽不济,好歹是洞虚后期大圆满境界,亦能助她夫君一臂之力。
席玉等人早在看清祭台上的景象时就已经出手。
还未及时进入这片空间的只有谢卿年两人。
严重洁癖如谢卿年,扫视了一圈周边的环境。
额角直抽。
他知道这里会很脏,但没想到这么脏。
剑眉拧成团死结,谢卿年低头看向怀里白净出尘的人,最终还是召出了惊鸿,嘱咐道:“守好他。”
惊鸿复又化作那副少年模样,极其沉稳地应下主人的要求。
谢卿年这才安心地把人放到一片干净的空地上。
随后不再停留,提起揽山雪就杀了过去。
早些处理完,早些回去。
他家方修允受不得这里的血腥气。
乌辞京正全神贯注地与疫鬼周旋,薄唇抿成一条线,神情紧绷。
一双黑沉的眸子在看清身侧来人的时骤然紧缩,乌辞京一把抓过林桃桃的手腕,情绪微微失控:“你怎么过来了!桃桃,你不能来这里!皓儿呢?”
林桃桃委屈地咬着下唇,眼中泪光点点:“我不来,这些仙君要如何突破机关阻拦!皓儿……皓儿被乌贰衡他们看着,无事。”
见心上人落泪,乌辞京自知失言,抬手轻柔地为她抹去眼角泪珠。
来不及安抚,又有一只疫鬼朝两人扑过来,乌辞京抱着自家夫人转身避开疫鬼利爪。
抬眼看了下正在清理其余几个疫鬼的谢卿年几人,注意到了这所空间入口处被惊鸿护在结界里的方修允。
乌辞京心下一松,几个点地,飞身至方修允身边,将林桃桃托付于他,拱手郑重道:“还望道友护好我夫人,辞京在此谢过阁下!”
方修允哪有不应的道理:“城主且安心。”
听他应下,乌辞京感激地点头,随即提着问荆剑复又杀回去。
见林桃桃下意识想要追随夫君,方修允拦下了她:“林夫人,还请留步。”
林桃桃担忧地来回张望,最终只是不甘心地跺了下脚,没再继续上前。
等人平静下来以后,方修允递过去一张干净的帕子:“夫人请。”
谢过方修允后,林桃桃仔细擦干净了脸上的湿意。
惊鸿任劳任怨地将结界扩大,罩住了两人。
过了会儿,方修允试探道:“我有一事不明白,还请夫人解惑。”
事到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好瞒下去的了。
族中那几个叔伯都变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谁知道他们家……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林桃桃又抹了把不自觉留下的眼泪,长舒口气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答道:“鱼鳞疫并不是这半旬爆发的。”
作为手握剧本的人,方修允心中明白,于是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桃桃攥紧帕子,哑声道:“早在五年前,我的母家,林家岗那边就出现了第一个病例。”
“为了不让民众恐慌,乌家的人压下了这个消息,并且秘密处理了最早的那批患者。”
“可疫病在那时其实已经悄悄蔓延出去了!之后……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位黑袍道长,说是此病无解,却有法子可以延缓患者死亡的期限。”
说着,林桃桃似乎想起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事情,身体轻颤。
她曲起手臂抱紧自己,脸色苍白:“他还说……天生药体者的精血可以延缓这种疫疾。”
“我是天生药体,诞下的孩子自然也会是,所以他们抓了我,想要让我……”
“夫人。”方修允闭了闭眼,打断了林桃桃的话,抓着衣袖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夫人,您不想回忆起那些事,便不用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