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昆仑山的前一晚,方修允再次去了玉虚宫。
似乎是知道他会来,还没走近,他就看到徐奉行负手立于玉虚宫前的无名古树下。
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两盏清茶,以及一张未完的棋局。
听到锦靴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徐奉行回过身,袖袍轻摆,做了个请的动作。
待两人都坐下后,徐奉行率先开口:“殿主夫人明日就要离开浮屠境了吧?”
方修允表情淡淡:“是这样不错。”
“临行前我还有二三疑虑在心,还望尊主帮我解惑。”
徐奉行缓缓闭目,再睁开眼时灰色琉璃眸中多了些方修允看不懂的情绪。
还真是稀奇。
修太上忘情道的天道半身竟还有如常人般的情绪。
方修允端起青瓷茶盏浅抿一口。
徐奉行并没有接话,反而像是转移话题般道:“殿主夫人不若先行看看我这珍珑棋局?”
方修允放下茶盏,仔细瞧着眼前这方棋局。
片刻后他皱紧眉头开口:“白子攻势不显,整体动势太过保守。黑子倒是锋芒毕露,步步紧逼。”
“整张棋局都快被黑子占满,白子早已孤立无援,成了瓮中之鳖。”
徐奉行小幅度地勾起唇角,半阖着眼道:“殿主夫人不若再仔细看看?”
方修允眯着眼认真看去。
方寸棋盘间,白子貌似失势,实则不然。
那些空缺出来留给黑子的位置更像是某种圈套,只待诱敌深入以后一网打尽。
见方修允抿平唇角不语,徐奉行才不紧不慢地出声:“想必殿主夫人也已发现。”
“这珍珑棋局里,白子看似弱小无势,实则才是那个狡猾冷漠的猎手。”
“至于一昧进攻的黑子,早就被引诱着掉进圈套。”
“常言道,善弈者谋势,不善奕者谋子。如此一来高下立判。”
方修允从棋盘中抬起眼皮,冷静地看向徐奉行:“修允愚钝,不知尊主此举是为何意?”
徐奉行淡淡一笑:“殿主夫人过谦,我等分明才是黑子。”
“而你才是看似孤立无援,实则生门无数的白子。”
两人无声地对峙许久,自茶水中升腾出袅袅热气,模糊了方修允的神情。
徐奉行抿过一口茶,风轻云淡道:“天堑本是天道法则崩坏以后的产物。”
“五十万年前天堑突然出现在昆仑山,自其中涌现许多异世来物。”
“这些来物不为此世天道所容,自然也就变作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过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
“如果异世来物用自己的意识将璇玑界中普通人的意识吞噬掉,也就是夺舍掉。”
“那么这个夺舍了他人的异世来物就会与璇玑界土生土长的本地生灵一样,不会再变作那种奇奇怪怪的模样。”
方修允蹙了蹙眉:“尊主想要说什么但说无妨,不必拐弯抹角遮遮掩掩。”
徐奉行眉梢微动:“璇玑界的人进入天堑之后就会被底下时空乱流绞为齑粉。”
“但异世来人并不会。”
方修允瞳孔骤缩,可徐奉行却不愿再作提点了。
徐奉行意味深长地垂眸看着棋局:“殿主夫人真的不觉得奇怪吗?”
“诸如重来一次一切事情都发展的太过顺利了?”
“上一世你废了许多功夫才杀死的怀济,这一次那么轻易地就身死魂灭。”
“或者奚倦、阮墨等人为何如此简单就能对你倾心?”
他撩起眼皮,举着茶盏朝向方修允一推杯:“亦或……”
“为什么前世来到浮屠境以后就不用入乡随俗地遵守规定,但这一世却必须要严格按规矩行事?”
“殿主夫人是个聪明人,肯定早就发现了此等异常。应当不需要我再废话。”
方修允一言不发,掩在月白广袖之下的双拳早已攥紧。
昆仑山的雪原看似纯净圣洁,实则被天堑干扰,变得污秽不堪。
徐奉行给浮屠境弟子订立的宗规是为了约束这些亡魂的行为,让他们不被秽物所染变作厉鬼。
但这些用来约束先人幽魂的规矩如今却用在了方修允他们一行人身上。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见方修允久久不语,徐奉行便主动道:“想必殿主夫人的系统与你说过,璇玑界早就脱离了主系统的控制。”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不再是主系统中的一段数据。”
“同时,殿主夫人的意识在璇玑界中也有着真实的血肉。”
方修允警惕地回望过去。
徐奉行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道:“如果真有那种可以重置一切的卡牌就好了。”
“回到一切还未发生前。”
“不用忍受昔日伙伴拔剑相向。”
“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人们只剩半具枯骨。”
说着,徐奉行喟叹一声:“殿主夫人的卡牌是有冷却时间的。”
“黄粱一梦终有苏醒时分,先前那一次你意识不清,完全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中。”
“应当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使用的系统卡牌。”
徐奉行不咸不淡道:“前世的九月十六那天,你使用了一张系统卡牌。”
“那时的你已经把整个璇玑界屠戮殆尽了。”
有的时候不得不说。
也许记忆真的会骗人。
印象里分明是徐奉行毫无理由地追杀他。
然后师尊师叔他们满是剑伤的倒在自己身前……
方修允在脑海里翻找相关的记忆片段。
他想要否认徐奉行所言非实。
可无论他怎么回想,始终无法清楚地记起重置前的相关记忆。
所有的记忆全部停在万宗盛会为止。
徐奉行道:“前生,你在万宗盛会,也就是彼时的折枝会,今世的踏天阙上,你暴露了邪神转世的身份。”
“那时太一宗宗主卜酒亲自出手缉拿你,并将你镇压在了玄天塔中。”
“殿主夫人也知道,玄天塔中的麒麟迷阵包含三重幻阵。”
“彼时的你被废去一身修为,数次濒死,好不容易才到了玄天塔第四层。”
“可紧接着你就跌入了麒麟迷阵的第二重幻阵,无人知道你在幻阵中都看到过什么,又经历过什么。”
“世人只知道你彻底堕入魔道,再出来时已和当年的邪神并无二样。”
这样回忆着,徐奉行又摇摇头:“不对,你比邪神江与眠更加恐怖。”
“那时的你完全丧失理智,平等地杀戮众生。”
“曾经的邪神至少知道好坏对错,只会杀掉应死之人。”
方修允双唇翕动,眼中满是挣扎。
踏天阙上,他在麒麟迷阵的第二重幻阵里再度梦回那段痛苦不堪的囚禁生活。
十方宗的禁地……
那些衣冠禽兽……
可惜前生跌入幻阵中的他身边没有谢卿年。
自然也就无人帮他打开禁锢住手脚的冰冷铁链。
他只能在绝望中被心魔吞噬理智。
如愚人所愿地成为杀戮生灵的邪神。
“你本就是从众生欲望中诞生的金莲,自然也能随心念做到让凡人被自身的欲望所吞噬。”
徐奉行惋惜道:“爱你的人没能成功救到你,仅仅救回来了只邪肆的魔。”
“奉行愚钝,不知殿主夫人准备在九月十六以后作何种打算?”
他以眼神示意方修允看向棋局:“白子如猛虎捕食般隐而不发,只待时机成熟便能置黑子于死地。”
“殿主夫人这次准备要我等如何为你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