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雪原万年不变，冷风萧瑟，寒意刺骨，方修允拢紧雪色大麾，朝手心哈了口热气。
枝头的红梅被薄雪覆盖，一只奶黄色的小雀轻快地落于其上，扑扇了下翅膀，惊落半枝琼芳。
雪花被风卷走，不巧落在了正望着远山出神的方修允的发上、鼻尖。
微凉的触感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方修允揉了下发痒的鼻头，袖口处收着的传音玉令发来阵阵热意，提醒他及时查看。
他取出玉令，发现是阮墨在招呼他去无极殿前听训。
算算时间，这已经是他们来浮屠境的第十二个月。
今明两天弟子们可以自行离开浮屠境，返回各自的宗门。
眼下徐奉行召集众人前去无极殿前听训，大概是为了跟他们交代辞行事宜。
方修允给阮墨发去了回信，收下传音玉令后便径直向着无极殿的方向走去。
路过某处小亭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某位浮屠境弟子正望着远山出神。
今时不同往日。
换作往常，方修允只觉得这一幕稀奇。
毕竟浮屠境弟子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语，人均修炼狂魔，很少能看到他们发呆出神的样子。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自从知道这些浮屠境的弟子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后，方修允算是明白徐奉行为什么会制定那么严格的宗规了。
难怪上一世追杀他的时候那群弟子杀都杀不尽。
那名发呆的弟子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模样僵硬地朝他笑了下。
出于礼节，方修允对他遥遥地拱手示意。
那名弟子也回过一礼，好心提醒道：“道友是要去无极殿听训吧？”
还不待方修允回答，那弟子又呢喃道：“等你们走后，浮屠境又要寂寥好些时日了。”
方修允眼角微弯，似乎是在笑，他放缓了语气道：“说不定过些日子就热闹起来了。”
那名弟子浅笑着摇了摇头，并没再回话，只是远远望着玉虚宫所在的那处山峰不语。
尽管知道对方很可能并不在意，方修允还是对着他拱手道别，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远。
浮屠，即佛也。
五十万年前天崩地裂，天道法则崩坏，三界即将陷入无序无极的混乱之境。
可以说，当时的璇玑界几乎迎来了毁灭般的打击。
九重天的神灵不忍生灵涂炭，纷纷降临人世，在世间布施恩泽，与人、妖、鬼、魔各界众生共同挽救岌岌可危的璇玑界。
那些战死的英灵们心有不甘，久久徘徊于天堑周边不肯离去。
即便后来战神萧情率领诸位神将击退了天堑中的恶神，并将天堑中爬出的不可名状之物尽数斩杀，那些英灵仍旧不愿转世进入轮回。
他们的时间似乎永远停在了为苍生、为大道而战死的那一瞬间。
佛陀不忍英杰死后仍不得安宁，便在昆仑山的龙脉中心处建造了一座七层佛塔，在其中供奉了数以百万计的英灵。
名曰浮屠境。
之后修真界、魔界、妖界、鬼界共同设立了元老会。
并在元老会的各级成员中选出修为最高者率领本家弟子驻守昆仑山。
此举不仅是为了防范天堑里可能发生的异动，更是为了管理和安抚那些已经死去多年的亡魂。
或许曾经他们是英雄，但现在却成了困扰世人的麻烦。
亡魂们早已深入地脉，昆仑山不塌不灭，这些前人的英灵便会一直存在。
不知多少年以前，供奉亡魂的七层佛塔在地动中化为了一片废墟。
亡魂们不愿入轮回，徘徊于昆仑山附近，为当时的修真界增添了不少麻烦。
后来元老会选出徐奉行驻守昆仑山，他为那些执念未消的亡魂们赋予了傀儡之躯，令他们能够自由地在璇玑界内走动。
但为了防范意外事故，徐奉行对亡魂们定下了严格的规矩。
说是规矩，其实不然。
方修允觉得那更像是“言灵”一样的“设定”。
徐奉行便是以此来约束亡灵们的行为。
毕竟再怎么说徐奉行也是天道半身，身负全知之眼，同时还能随心所欲地做到言出法随。
亡魂们只要没有超脱四界之外，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法眼。
目前浮屠境内有弟子三千，下山的那部分……还不知凡己。
方修允不禁抬头看了眼主峰之上的玉虚宫。
七层佛塔倒下之后，元老会便命人在佛塔的原址上修建了玉虚宫。
刚才那名弟子看的便是玉虚宫的方向。
方修允这般回想着，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了无极殿。
只是他来晚了一步，集会已经开始了。
高台上，徐奉行正跟今日便要回宗的弟子们嘱托着什么。
方修允停下脚步，趁自己还没被人注意到，他快步走向隔壁的药师殿。
刚进门他就看到了趴在丹炉前昏昏欲睡的祝清融。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祝清融心下一惊，猛地转过头去查看来人是谁。
看到是方修允后他才松了口气，轻快地朝人招手：“方师兄！”
互相行过礼后，祝清融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压低了声音问道：“师兄也来晚了？”
“嗯，路上耽搁了。”方修允取了个蒲团，在祝清融身边坐下。
祝清融点点头，忍不住抱怨道：“徐尊主每次都只给我们半炷香的时间来集合。”
“昆仑山这么大，他既不让我们使用缩地千里，又不让我们乘坐仙鹤法器，谁能那么快到？”
方修允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徐尊主能听到。”
祝清融不服气地偏头抱胸：“反正我今天就要走了。”
方修允无奈地摇摇头。
祝清融年纪小，正处于天地不服的叛逆时期。
在浮屠境修行了这么久，他那喝酒斗虫的纨绔作风倒是弃了不少，但那一身反骨可谓是半点也没被消磨掉，反倒愈发刺头。
平日里没少因为顶嘴和不服管教而被执事弟子关到思过崖悔过。
不知道想到什么，祝清融疑惑道：“我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谢师兄了，他去了哪里？”
方修允模样坦然，盯着前方的炉火移不开眼，缓缓解释：“徐尊主拜托他去做一件事情，我也很久没有跟他有过联系了。”
祝清融转了下眼睛，自知不好多问，便虚虚做了个把嘴巴缝上的动作，随即转移话题道：“师兄是在今日离开昆仑山吗？”
顿了顿，他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家大师兄今日会来接我。”
“我们在浮屠境中修行了一年之久，但外界只过去了一个月。”
方修允歪头，疑惑地看着身侧支支吾吾的青衫少年。
祝清融神色纠结地拍了下脑袋，最终还是咬牙道：“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大师兄再见一面吗？”
担心方修允误会，祝清融解释道：“没有别的意思，师兄他是来送贺礼的。”
“我们出去之后便是七月初了，你与谢师兄的婚期……”
“唔，我记得是九月中旬。”
方修允莞尔：“不错，是在九月十六那天。”
祝清融歉意一笑：“我师兄就要闭关了，届时到不了场。”
方修允敛了笑，低下眸子久久不语。
见状，祝清融在心里暗自泄了口气，郁闷地扯了扯领口。
良久他才听方修允道：“淮之他真的只是闭关吗？”
祝清融一愣，有些疑惑地蹙眉。
世界重置前那一次，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沈淮之的寿数彻底耗尽，再次入了轮回。
当时方修允设了个局，让沈淮之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对自己立下了言灵。
言灵的内容是让沈淮之彻底忘了他，此后百世两人再无纠葛。
万年前的那些腌臜事已经过去了。
就算沈淮之只为赎罪，也为方修允做了很多，两个人没必要再互相折磨下去了。
思索不过片刻，方修允道：“淮之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至于贺礼……早在很久之前，他已经给过我了。”
如果没有沈淮之对谢少禹说他的“命定仙缘”在哪，那耿直孩子也不会寻到跌入泥潭的江与眠。
以及先前种种。
方修允面色沉郁，心有不快地捻住腕上戴着的珠串。
沈淮之修的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轮回道，没必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费生命。
祝清融犹豫道：“可师兄想见……”
意识到自己失言，祝清融连忙改口：“咳！师兄他想亲手将自己准备了许久的贺礼送给你。”
方修允眉心轻拢，最终还是道：“我明日才会走，过些时日我会去青山城寻他，正好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他。”
闻言，祝清融莫名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像是压了块石头一样，根本喘不过来气。
但出于礼节，他还是勉强扯了扯唇角：“好，那我就这么跟师兄回复了。”
方修允点头，委婉地提示道：“天问宗的弟子里就属你与他最为亲近。”
“所以我想你也清楚，他总喜欢瞒着身边人去做一些事。”
“近来你多注意一下他。”
祝清融在心里暗暗记下，正要回复，只听药师殿外传来弟子喧闹的声音。
方修允侧头：“集会结束了。”
祝清融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动静，起身后他伸了个懒腰，惬意道：“那我就先去收拾行李了，师兄之后见！”
方修允点点头，看着他对自己一抱拳，之后欢快地跑远。
祝清融走后药师殿内陷入静寂，方修允垂眸望着青色的炉火，火光将他衬得如鬼似魅。
房梁上的阴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吧”声，方修允闭了闭眼，语气不好的低骂一声。
室内再次陷入静寂，良久未曾有其他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