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的这一句慷慨的话,令坐在后面的夫妻俩同时动容。毋庸置疑,他们守岛这十多年里,正是沿海地区在改革开放洪流中发展和变化最快的这十年。不仅他们所在的江口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几乎每年都涌现出城市的新地标,就连远离城市的小渔村也是旧貌换新颜。夫妻俩无法不为家乡的喜人变化而激动和自豪。可如今他俩又不得不撤离那个守护的岗位,彼此的心情感慨万分。
刘秀娟毕竟经常过来,已经熟悉这样的变化了,甚至在她的指点下,这辆车穿过几条村里的柏油路到达一栋住宅的的门前。
助理还没有下车,便露出惊诧的眼神,立即回头质疑:“秀娟同志,这里是您们的家吗?”
刘秀娟点点头:“当然是了。”
“您没有搞错?”
“我上个月还回来一趟呢,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家?”
助理简直不可思议,在这个村里,几乎看不到这样的房子了,还是老旧的平房,在这个洋楼四起的小康村,它简直就像一处古迹。
刘秀娟看出前面助理的心思,便坦然解释道:“由于我们在这些年里在外面守岛,而没有为自己发财致富,所以被村里的乡亲们给甩开了。”
助理默默走下车,凝视着那扇并没有关闭的院门,可以清晰看到院里的一些情景,以及那栋年久失修的平房,不由湿润了双眼。
夫妻俩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家在村里显得如此落魄而自愧形如,分别从汽车的两扇后门下了车,并在司机的帮助下,从后备箱里取下了几个包裹。
夫妻俩一看助理还在呆呆凝视,便分别提起了几个包裹:“小温同志,您和司机师傅进屋喝口水吧?”
助理缓过神来,一看夫妻俩已经肩负起所有的行李,已经不需要自己帮助往家里提东西了,便摇摇头:“不了,现在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局里交车了。”
夫妻俩因为不清楚家里的阿妈目前是什么状态,便不好深留对方,只好跟他们道别。
助理和司机分别上了车,在与夫妻俩打个招呼后,缓缓驶离了这里。
夫妻俩目送汽车离开,这才匆匆走进家门,尤其是王伟先,又一晃多日没有回来了,感觉门里的景象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在他的印象里,还离不开蔚山岛的一草一木,已经习惯把那里当做自己栖息的家了,而这里只能称为阿妈的家,自己守岛十多年,总共在这个家的日子不到一个月。
他满怀愧疚的心理走在了妻子的背后,并跟脚步匆匆的妻子一样,满怀着对阿妈的关切之情。
可是,当走到前面的刘秀娟还没有打开屋门,那扇门便被推开了,显然屋里的人被外面的动静给惊到了。
刘秀娟猝然收住了脚步,眼看着一个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风烛残年的老女人颤颤巍巍走出来。这就是夫妻俩一路上牵肠挂肚的阿妈。如今到了面对的时刻,却有些僵持住了。
阿妈看一眼前面的儿媳妇,又望一眼后面的久违的儿子,不由惊愕道:“你们咋回来了?”
王伟先此刻对阿妈愧疚的心情难以言表,通过观察她的外表就可以断定她的身体正承受着病魔的折磨,便再也镇定不下来了,把身上所有的负重都统统摔在了地面上,自己则双膝一软,同样跟坚硬的砖地来一个硬接触,并发出“扑通”一声。
“阿妈!”王伟先瞬间泪崩了。
阿妈身体一颤,那副弱不禁风的身躯随时要跌倒。
刘秀娟也心痛到了极点,立即扑过去紧紧拥抱住婆婆的羸弱身躯:“阿妈!”
阿妈一看突然回家的儿子和儿媳妇这副样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心里也不禁悲喜交加,仰头咽下自己的老泪,任由儿媳妇在自己的怀里抽泣。
儿媳妇同样是悔恨交加,相比较丈夫,她回来的次数算是很平常了,可还是疏忽了婆婆的健康,这岂能不让她肝肠寸断?
夫妻俩就这样,妻子在前面与阿妈抱头痛哭,丈夫则跪在后面独自抽泣,构成了一副悲催的画面。
阿妈毕竟心疼儿子,挣扎着与儿媳妇分开,再颤颤巍巍奔向儿子。她要用自己的微薄力气去把儿子的沉重身躯拉起来。
儿媳妇见状,赶紧在一侧紧紧搀扶住阿妈,并与她并肩站在丈夫的跟前。
阿妈因为一只胳膊被儿媳妇紧紧挽住,只能向儿子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伟先···快起来···你都过四十的人了···不要这个样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呀···”
儿子此刻的心理简直就是‘万死难辞其咎’,岂能被阿妈只言片语劝服?
“阿妈···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让您受苦了···”
儿媳妇更是感性地把泪脸深埋在阿妈的肩头,哽咽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阿妈最后冲儿子急道:“难道你非要我这个还没有死的老太婆为你下跪不成?”
这一句话立即把夫妻俩同时敲醒了。他们忘记了是该安抚阿妈,而不是让阿妈去安抚他们夫妻。
儿子终于站起身来,但依旧难掩内心的激动,动情地抱住了阿妈,并连同妻子一起。三人就这样抱成一团,久久不愿分开。
当情绪得到一定的释放之后,他们三人才理性地坐在了房子的外屋。儿媳妇还保持跟阿妈亲昵依靠在一起,而儿子则与她俩保持一定的距离。
阿妈这时发出疑问:“你俩是咋知道的?”
儿子黯然悲叹:“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再被蒙在鼓里,那还算是个儿子吗?”
“唉,我也知道,这件事情迟早是瞒不住的,但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就知道了。不过,你们不该回来呀!”
儿媳妇眼泪汪汪:“阿妈···如果我们不回来···就太不孝了···天理难容呀···”
“傻孩子,你们做的是一件伟大的事业,天理咋就不能容你们了?”
“阿妈,如果在您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不能为您尽孝···就连我们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唉,我知道你俩都很孝顺,可是忠孝难两全呀。当初你们阿爸就没有拖你们的后腿,难道轮到我就该断送了你们的志向吗?”
儿子忍不住哭泣道:“阿妈···啥都别说了···阿爸当时还有您···可您身边还有谁呀···就连两个孩子都在外面读书···难道我们能忍心看您在家里···没人管吗?”
“谁说没人管我?我现在有人管呀!”
儿子一怔:“谁管您了?”
“村里边的亲戚都在照顾我。村委会的刘主任可是一个好人,得知我的情况后,就动员全村人对我送温暖。他对人家说,老王家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外面为国家守岛,而且还是模范呢,这也是咱们村的光荣。如今,王阿婆病得很重,我们应该行动起来,好好替守岛模范照顾她。你们知道吗?刘主任和他的媳妇中午还过来陪我吃饭呢。他们拿来的都是自己家的饭菜。”
儿子和儿媳妇一听,觉得跟那位老李介绍的大相径庭,看样子老李为了让他俩离岛,就不惜添油加醋地歪曲了事实。不过,儿子还是有些疑惑:“真是这样吗?”
“唉,你俩都回来了,我还能说谎吗?”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夫妻俩立即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那扇房门上。
嘎吱!
伴随房门被推开,从外面迈进一个中年女人,年龄跟刘秀娟相仿,皮肤比较白皙,一看就不是经受过风吹雨淋的女人。
“阿林嫂?”王伟先立即站了起来,惊疑地打着招呼。
中年女人也发出惊呼:“伟先,你咋回来了?”
“我···听说阿妈的情况···所以回来···”
“哦,那回来看看是应该的,好好陪陪阿婶吧。我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王伟先一看她要出去,一边往出迎一边好奇道:“难道你过来是照顾阿妈的?”
“是呀,村里人都知道你和秀娟妹子在海岛上挺不容易的,于是轮班过来照顾阿婶。”
“哦,真是太谢谢大家了。”
“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客气啥?再说,你和秀娟可是为国家守岛,村里人都跟着沾光。大家为你们承担一点,难道不应该吗?”
刘秀娟眼看丈夫把她送出门外了,也意识到什么,赶紧离开阿妈,追出门去,又对她客气几句。
夫妻俩送走了那位阿林嫂,便站在夜幕里的透了一口气。自从他俩一进入家门,情绪因为过于激动而压抑了很久,现在终于可以舒缓一下。随后,夫妻俩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齐回身往房间里走。
阿妈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憔悴的脸庞涌现几分异样的神采,也许是儿子意外的归来让她无比欣慰。
刘秀娟因为时间不早了,决定亲自下厨做饭,便低声叮嘱丈夫:“你跟阿妈好久不见了,先陪她老人家聊聊天吧,我去厨房做饭。”
王伟先默默无语,再次来到阿妈的身边。此时,他不知道该说些啥安慰的话了,只要自己配在阿妈身边,对她就是最好的慰藉。
阿妈很是疼儿媳妇,便劝儿子:“你先去帮秀娟的忙,她的身体也不太好,又一路奔波的,不能太劳累了。”
王伟先此刻既无心做饭,更没有食欲,但既然阿妈表态了,就不能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愿。他暗暗发誓,在阿妈的有生之年,决不能做出一件惹阿妈不高兴的事儿。于是,他先帮阿妈打开电视机,调好一个阿妈喜欢看的频道,然后再走进厨房。
在夫妻俩通力配合下,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就摆上来了。
阿妈显得很有兴致:“伟先,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陪秀娟一起喝点酒吧。家里还有黄酒呢。”
王伟先哪有心思喝酒?
“不,我不想喝。”
阿妈沉默一会,又轻声劝道:“还是喝一点吧。我知道你俩都能喝一点,而平时在岛上并没有太好的条件。再说,阿妈也想喝一口。”
刘秀娟一愣:“阿妈,您的病能喝酒吗?”
“看到你们回来了,阿妈心里高兴,想喝一口。我患的是肺癌,并不用太忌口。”
阿妈既然想喝,已经发誓不做任何一件违背阿妈意愿的儿子自然毫无异议去拿酒。
一瓶当地酿制的黄酒被拿到桌面上。
夫妻俩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去开启这瓶黄酒。压抑的气氛已经彼此食欲和酒兴荡然无存。
阿妈扫视了夫妻俩一眼,便向酒瓶伸出了哆哆嗦嗦的手。
儿媳妇见状,只好抢先出手握住了酒瓶:“阿妈,还是我来吧。”
娘三跟前的酒杯都倒上了酒,但都不多,尤其是阿妈的酒杯,那点黄酒紧紧刚覆盖到杯底。
阿妈并不计较,而是建议道:“咱们娘三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今儿就碰个杯吧?”
儿媳妇有点担忧,赶紧劝道:“阿妈,咱们是一家人,用得着这样吗?”
阿妈的语气很肯定:“当然用得着。因为我的儿子和媳妇都是国家守岛功臣,我作为阿妈很是自豪,理当庆祝一下。”
儿子赶紧谦逊道:“阿妈,我们俩并没有立功,哪里算守岛功臣?”
“你俩守岛多少年了?”
“大概十六七年了吧。”
“岛上出现过险情吗?”
夫妻俩几乎同时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阿妈欣慰一笑:“你俩保证岛上十多年的平安,难道不是功臣吗?”
“可是我们···”
“孩子们,对于有些职业,既显得艰巨,而又默默无闻。有时候无过便是功呀!”
“无过便是功?”夫妻俩对视一眼,没有想到文化不高的阿妈居然说出这样一句哲理。
阿妈看着儿子和儿媳妇一副惊诧的表情,便含笑解释道:“这句话是从咱们村出去的阿伟嘴里说出来的。”
夫妻俩自然熟悉阿伟,他曾经是村里的一个后生,早已经进城工作了,听说在一个职能单位当的一个小领导呢。
儿子不由好奇道:“阿妈,难道这是他对我们的评价?”
阿妈摇摇头:“不,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是做啥工作的?”
“他是单位里负责消防工作,每天都都做大量的消防预防工作,购买了许多消防器材,而且还对单位职工大搞消防培训和逃生演练。当他回村里时,不忘过来探望我一下,当谈及他的工作时,我当时问他,‘你的这些工作能起作用吗?会不会徒劳无功呀?’他当时就回答我这样一句话。并说,假如他的工作发挥作用的,肯定是单位发生重大事故了,所以他甘愿他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是徒劳的。”
阿妈的一番话令夫妻俩久久回味。
阿妈趁机端起了酒杯,并振作起精神,朗声表示:“孩子们,为了岛上的安宁和你俩在岛上辛勤的付出,阿妈敬你俩一杯庆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