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蹇闭着双目,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当年,他要是死在匪徒手中就好了。
死了,他就是忠君爱国的宋蹇,而不是现在这个董素素口中变态、阴险、毒辣、不择手段的大反派。
那时的他,虽恐惧害怕,疼得满地打滚,却没有吐露一个字,没说自己是宋蹇,是宋岳庭的儿子,没向残忍的匪徒求饶过一个字。
他宋蹇,年仅七岁,虽贪生怯懦,但心中依然有家国大义,有与卫极表弟的亲情与朋友之义,相信爹爹会救他,相信他是个大英雄,就像宋家无数先辈们从战场上凯旋归来,会收获欢呼和敬仰。
可是,他错了。
他错估了自己,也错估了晁国公府。
他的腿瘸了,他拿自己的瘸腿当英雄勋章,而所有人看到他都会下意识低下头,垂下眼,仿似欠了他天大的人情。
人们赞美他的大义,惋惜他的遭遇,背地里摇头说,他这辈子废了,拿自个儿的腿,给四皇子铺路。
他渐渐见不得大家眼里的同情与怜悯,越看卫极那双活蹦乱跳的腿,越是不顺眼。
这些阴暗晦涩的心情,其实他都能调节的,毕竟那时候皇帝很是感激他,十分看重他,已许给他荣华富贵。
底层人汲汲营营一辈子,图的不就是荣华富贵四个字吗?
他不靠祖辈和父母,自己在七岁时便已得到这些,有什么不满足的?
唯一不满足的,大概就是,这辈子奋斗的时间太早了,太早过上别人梦想都得不到的日子。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他拼死换来的荣耀,被加诸于宋家人身上。
祖父与父亲交出兵权后,依旧享受着皇帝的宠信,他们加官进爵。
宋家族亲们也因此得到好处,慢慢从武职转为文职,或升官发财。
族人们看他的眼神,从同情怜悯,化作感激与春风得意。
而他自己,迟迟未得到皇帝的封赏,祖父和父亲对他说的最多的话,是开导他,想开点,不要怨恨卫极,不要怨恨父亲,放下过去,面向未来,仿佛生怕他报复卫极。
多么讽刺呀,牺牲他一个,幸福整个宋家。
他开始怨恨卫极,在卫极拿好玩的玩具来讨好他时,将玩具拆成零件,扔进火堆里烧了,还推了卫极一把。
卫极一脸懵懂倒在地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交好的大表哥变了脸。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躺在那儿,眼神慢慢清明,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
这一幕被一个族老撞见,族老扶起卫极,叱骂宋蹇不懂事。
宋蹇牢牢记住了族老说的每一个字:“宋蹇,宋家本以你为荣,可你今日的行径,分明是妒恨四皇子殿下,你怎可如此心胸狭窄、不明事理?”
哈哈哈,趴在他身上吸血的人,竟说他妒恨,说他心胸狭窄?
若他双腿完好,是晁国公府铁板钉钉的继承人,这族老岂敢这般刻薄地羞辱他?
他疯狂大笑,指着族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东西,你半截身子埋土里了,怎么不早些去死?你早些死,那些吃不上饭的孤儿寡母就能多吃几顿饭,就能平安渡过这个冬天!你去死,你去死呀!”
族老气得浑身哆嗦,翻白眼,险些当场去世,第二天请九族吃席。
宋岳庭三步并作两步,怒气勃发冲过来,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骂道:“孽障!你是疯了吗?我以为匪徒只是打断你一条腿,难道连你的脑子也一起打坏了吗?”
这一巴掌,打掉了宋蹇对宋家荣耀的滤镜,打掉了宋蹇心中残余的所有温情,打掉了宋蹇忠君报国的信仰。
他失去的只是一条腿吗?
父亲当真以为,他仅仅失去了一条腿吗?
就算他只失去了一条腿,在他们口中也不该是这般轻飘飘的!
“既然一条腿在你们口中这么轻松,你们怎么不个个折一条腿赔我呢?”
他眼里饱含着泪花,抬头质问父亲。
宋岳庭怔怔后退两步,涩然地道:“宋蹇,你太令我失望了!”
这个失望的眼神,无疑再次如利剑一般,穿透宋蹇的心脏,穿了个透心凉。
他恨宋家,与祖父、父亲对着干,视卫极为仇敌,三番四次谋害他。
可惜那时年纪小,手段拙劣,没把卫极弄死。
他如此叛逆,有谋害储君的心,宋岳庭成为晁国公后,哪里敢请旨立他为世子,只能一日拖着一日。
后来的宋蹇,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恨卫极,对卫极的很多印象都模糊不清了。
他最恨的,是宋家人。
他们踩着他的尸骨,踩着他的血泪,踩着他的尊严,踏上荣华富贵的路,死死地将他踩在脚底,却要求他大度、宽容、放下芥蒂与怨恨,坦然接受他遭受的厄难,乖乖当个默默无闻的残废。
凭什么?
凭什么!
时至今日,宋蹇依旧会想问他们一句,凭什么?
可惜,他心中残存着一丝道德。
他对九族血亲下不了杀手,更没有完美的计策将他们杀个干净,便琢磨着杀了太子卫极,激怒皇帝灭他九族。
宋蹇揪了一根野草,用力地咬着,冷汗从额头滚落。
他不能死!
他还没杀掉太子,灭了九族!
突然,有人拽了他嘴里的那根草。
宋蹇警惕地睁开眼,睫毛上全是冷汗,来人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但只看身形,他便一眼认出。
“董素素?你不是跑了吗?为什么回来?不怕我打断你的腿?”他的声音从惊讶转为冷淡。
“嘿,我不回来,难道就任由你吃草啊?”董素素从行李包里摸出一个装着药草的荷包,扔到宋蹇怀里,“戴着它,真怕你没流血而死,反而被蚊子咬死了,传回京城,能笑掉半个京城人的大牙!”
宋蹇默默盯着她,沾血的手将荷包系在腰上,突地,他一把扣住董素素的手腕,吓了董素素一跳。
“你干嘛?突然抓住我,黑咕隆咚的,我以为被蛇缠上了呢!放手啊!你抓疼我了!水要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