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疏风骤,又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炒菜的声音,想来是乔迪正在做午饭了。
跛脚狼的烟火气将卡尔和亚当斯先生从有些压抑的超凡情报中带回现实,事情说的差不多了,他们默契地不再谈及阿利亚斯或那则席卷大陆的预言。
此刻他们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对坐叙旧,相谈甚欢。不时响起玻璃杯的碰撞声,一整瓶琥珀色酒液早已见了底。
他们聊起威士忌的品类,大谈特谈去年的国际象棋锦标赛,对那名国象冠军“战车文森特”的战术隔空拆解,好似给老少二人各一个机会,他们都有把握在对局时二十步从冠军手里拿下胜利。
反正冠军“战车文森特”又不在这里。
他们又聊起明斯特和伊芬尼德,谈及故乡时,老人更来了劲,他沧桑的面孔浮现追忆的神情,带着藏不住的热爱与温柔。
他饱含比每一名离乡者都更深刻的骄傲,把伊芬尼德的风土与人情描绘给卡尔听。
亚当斯说起他曾经最常去的面包店,说起他曾坐在湖边和孩子们钓鱼的时光,盛夏的时候,偶尔搂起裤腿和他们下池塘抓泥鳅,但终归是上了年纪,腰疼的紧;
他说起伊芬尼德的学校,比卡尔和伯爵在明斯特开办的更早普及了义务教育还有餐食补贴;
但他说的最多的,还是那里的人。
几乎每一个人,他都记得他们的名字。
亚当斯说起伊芬尼德的人们,也总是喜欢给他塞东西,见不惯他整天就穿一件老旧的长袍,可他分明洗的干干净净,能穿就行,天凉他也会记得给自己添衣;
“老头我都活了这么久,哪一个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海勒先生你说,到头来他们怎么就觉得我照顾不好自己呢?”
“你说他们,那些东西自己留着家用多好,何必浪费那份钱!谁家不过柴米油盐哪,老头我哪吃得了那么些,教廷里又不缺衣短食!”
可是亚当斯先生说的是埋怨,语气却那么温柔,眼里还有些寂寞。
他说,“海勒先生,我不可能再陪他们120年了,我已经太老了,圣者一职总得有新人顶上,而孩子总该是要长大的。”
是啊,他人生漫长,却不可能漫长到永远。
爱伯丁·亚当斯给伊芬尼德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为了他们的成长,也为了自己的使命,在他人生的末尾,悄悄离开了守护120年的人与故乡。
伊芬尼德从来舍不得他,
但他又何曾不想他们?
那些孩子,都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
……
聊的越多,卡尔和亚当斯就都感到越愉快。
尤其是卡尔,多日忙碌再加上今天一系列重磅消息,他此刻终于放松了许多。
对面喝的豪爽,聊得吹胡子瞪眼的亚当斯先生,此刻既不是超凡绝伦的占星圣者,亦不是对乔迪和路易那样慈祥和蔼的长辈。
只是一位喝到微醺,拉着他谈天说地的老友。
老人丝毫没有架子,无论是出于年纪辈分还是超凡实力。他分明活过了无比漫长的时光,分明经历过诸多最神秘诡异的超凡现象,可亚当斯从没有一刻倚老卖老、高高在上。
言语之中,偶尔一番话就会让卡尔对生活有所感悟,深受其教,而这些来自年长者的指点与教诲,却是如柔和的风那样,不经意间的悄然流露,毫不刻意,只是闲聊。
你看,他是这样随和又细心温柔,他的善意是如此温暖,如此容易被人接受。
这与岁月无关,只因为爱伯丁·亚当斯这个人——
他活得无比通透,纯粹。
卡尔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亚当斯先生以外乡人的身份来到明斯特短短时间,就收获了如此爱戴;
为何乔迪会一再维护他,为何拮据的西区人会近乎强硬地把吃喝塞到亚当斯怀里,甚至不肯让老人付哪怕一克朗。
卡尔明白了,为何之前在菲莉丝的生日宴时,见到那位占星教会的交换神官雷维尔·莱德,当时那位神官显得是那么的痛苦无神、失魂落魄。
因为莱德神官那段日子听说——他们伊芬尼德的亚当斯爷爷,去世了。
就连卡尔,哪怕不考虑他和亚当斯之间的预言因果,只是作为人与人之间,他也已经对亚当斯先生充满敬重,甚至也升起淡淡的依赖。
何况是莱德神官,还有那万千生活在伊芬尼德城、在亚当斯先生温柔呵护的羽翼下长大又老去的人呢?
直到不久后的未来,当卡尔和雷维尔·莱德神官在一次闲聊时,他才从郁郁寡欢的神官口中得知——原来当圣者寿终的消息从占星教廷传出后,伊芬尼德一夜无眠;
次日,全城的人不约而同,如潮水般涌向圣堂外的广场,为他们的爷爷送别。
那一天,伊芬尼德人放下了所有——贵族与乞丐并肩默立,陌生人沉痛着拥抱在一起互相安慰,泣不成声。
他们只为同一个目的而来,为同一个人而痛哭流涕。
财富、地位、阶级、成见……这种种一切都在那一刻如云烟般消逝,不足为提。
他们只剩同一个身份——
他们是亚当斯爷爷的孩子。
随后的整整一周,伊芬尼德陷入缄默,白色的花束在一天内摆满了圣堂前的广场,圣堂门前的长明灯在熄灭几十年后重新燃起,至今不灭。
莱德神官说,那长明灯不是灵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蜡烛火焰……
伊芬尼德多雨雪,但日升月落,风雨晦明,总有人站在灯前,为爷爷执伞。
爱伯丁·亚当斯是伊芬尼德的记忆。
他就是伊芬尼德。
未来那一天相谈的末尾,莱德神官对卡尔说了这样一番近乎“渎神”的话:
“教会数百年宣扬‘神爱世人’,出于身份、立场与信仰,我不便多谈,但神明确实很久不曾关注人间了,海勒先生。”
“可是亚当斯爷爷,他一直在关注我们每一个人。”
“就容我雷维尔·莱德不敬神一次——爷爷他,才是真正爱着世人。”
“他比神更爱我们。”
……
一瓶威士忌已经喝完,亚当斯先生满足地打了个酒嗝,兴致勃勃的正想邀请卡尔在饭前来一盘国象对弈,但卡尔却率先谨慎地开了口:
“亚当斯先生,今天我们已经聊了很久,信息量也很庞大……但我思忖良久,还是有最后一个疑惑想向您请教,实在不吐不快,失礼了。”
亚当斯见卡尔的表情又严肃了些,于是她抚须温和允肯道:“喔?呵呵,尽管问吧,憋在心里可不好。”
“多谢您。”卡尔点头,“是关于您做出的,我和伊莉雅的预言……预言的第一句,令我迷惑不解。”
“嗯,‘星轨已变,一颗耀星会在百余年后化作灵魂降临世界’。”
“正是这句,亚当斯先生。”卡尔深吸一口气,“您做出预言后,曾从濒死重新焕发新生。再加上我,以及我们今天的相认……说明这120年来,预言的准确性不曾改变,它注定会实现。”
“是这样的,海勒先生。”
“所以这令我感到迷惑,甚至惶恐不安,先生。”卡尔凝重地望着老人,“难道我的存在以及我今后要走的道路,早在那一刻就被注定了吗?”
“先生,那是120年前,而我今年才20岁……如果这是注定的,这种宿命论……”
“而且不止是我,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一切——个人的命运究竟被谁注定?个体的努力和自由意志还有意义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群星之上莫非存在某种极神秘的不可反抗的存在?是祂的力量所致?”
卡尔将心中长久令他迷茫的问题一股脑吐出来,而他这些问题其实是在间接导向他最大的秘密——
难道他在上一个世界罹患癌症病死,也是注定?
而病死后灵魂穿越,是受到这个世界的超自然力量?
是某种未知却强大到不可反抗的存在,将他病死的灵魂,拉扯到了这个世界吗……?
卡尔说完之后,他看到亚当斯先生依旧是微笑的,笑得温和、慈祥。
像是爷爷在耐心听他儿孙的苦恼,抱怨学校讲得知识怎么都学不会。
“海勒先生,老头我之前也和你说了,群星之深奥,远非我们能彻底窥知把握。因此关于你说群星之上的奥秘,我无法给你肯定的回答。”
亚当斯笑了笑,话锋一转:“但我可以和你说一些事,也许能缓解你的不安,好吗?”
“好。”卡尔感到一阵温暖,“谢谢您。”
“呵呵,其实你并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担忧的人。几乎每一个进入教廷学习预言、初涉观星的神官,都在最初会经历和你类似的迷茫,就连老头我也不例外——难道真的都被定好了吗,那我们做的事还有意义吗,我们的选择真是自己的选择吗?诸如此类。”
“但随着学习的深入和不断的观星,这样的迷茫总会被渐渐打消,因为星轨和个人道路并非一成不变,相反的——星轨总是在变化,而命运总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