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塔上发现了老上级克吕尔少校的遗孤,也就是刚刚我留在外面请薇尔莉特小姐代为照看的那个孩子。”
说到这里,德内尔早已不再紧张,语气中剩的只有淡淡的怒意:“我把他抱下水塔,立刻去找了他的监护人,然后便发现他受到了令人愤慨的虐待和羞辱。于是……”
霍金斯的拳头已经握紧了,他立刻便明白了面前的上尉为何失控。说实话,换成他自己,也少不了用拳头将那该死的孤儿院长喂到饱!
“医生说他要在医院里度过这个春天了。”
“打得有点狠了。”霍金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赔了多少?”
“两千。”
“真不便宜,保释金呢?”
“五百。”
“难怪。”霍金斯吐了口气,“一架打完,四年白干。”
“没错,先生。”德内尔点点头,“所以我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您知道的,现在虽然有不少招工的,但几乎都要先干段时间的学徒。学徒的薪水养活自己没问题,但再带一个孩子就不行了,特别是我还需要住处。仓促之下,只有贵司能够满足我的需求。”
“为什么非要住处?你家在哪呢?”霍金斯不禁问道,“这么小的孩子,随便找个地方就能挤得下吧?”
“我……”
他不敢,至少现在不敢回家,否则一定会彻底疯掉。
片刻之后,德内尔轻轻说道:“我没有家了,先生。”
“抱歉,上尉。”
两人相对沉默,任由咖啡的热气逐渐消散,几分钟后,霍金斯才重新开口:“既然这样,上尉,您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吧。现在三楼还有几间空宿舍,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一直到你找到合适的工作为止。至于租金你就不需要考虑了——就当我当时也和你一块揍了那个狗娘养的孤儿院长。”
德内尔低下了头,随后便推开椅子起身站直,拽平军服上的褶皱后说道:“感谢您的招待,先生,但是我该离开了。”
霍金斯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惊讶,但立刻便明白过来,在德内尔离开他的办公室前,他出言叫住了这位行为异常的退役军官:
“那算了上尉,你拿到这份工作了。”
德内尔刚刚打开办公室的门,罗贝尔就像个炮弹一样撞到他的怀中。他强扭出一个微笑,伸手揉了揉罗贝尔的头发,然后便抬头看向了薇尔莉特:“有劳您费心了,小姐。”
“您客气了,令郎十分乖巧。”
“其实罗贝尔……”
他感到罗贝尔的小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裤腿,只好改口道:“没给您添麻烦就好。”
“您成功了吗?”
“是的。”德内尔对薇尔莉特点了点头,语气总算放松了些许,“我拿到了这份工作,暂时会住在公司宿舍。”
“是哪个房间呢?”
“310。”
“是上楼左转第三个房间。”
“谢谢。”
薇尔莉特站在原地,目送德内尔“父子”消失在楼梯间。
“觉得熟悉吗?”
“很熟悉,老板。”薇尔莉特看着楼梯间,“但我不知道……”
“他比你燃烧得更厉害。”
“嗯。”如今的薇尔莉特倒是能听懂这是个比喻了,“但是我没在燃烧。”
“希望如此吧。”霍金斯苦涩地笑笑,“他住310,过会你叫下他,咱们一起吃饭去。”
“您不回家吗?”
“我刚和家人电话说过了,啊呀,这样的神仙,我有必要了解一番。”
“神仙?”
“嗯哼,你知道吉尔伯特少校的战功勋章上有多少颗星星和叶子吗?”
“五个星星,没有叶子。”
“嗯,两枚银星代表两次师级嘉奖,三枚铜星代表三次旅级嘉奖,至于少校没有的棕榈叶则代表一次全军嘉奖。你刚刚有数过那个上尉胸前的星星和叶子吗?”
不等薇尔莉特回答,霍金斯就彻底不再演示自己的震惊:“一枚银棕榈,整整五次全军嘉奖!另外只代表军团级嘉奖的镀金星星还有四颗,这是一个怎样的战神啊!”
“话说,这样一个战神,您竟没认出他是谁?”
霍金斯尴尬地笑了:“啊……当年我很少留意那些事情,毕竟对于我这样一个只有一次旅级嘉奖的人来说,即使是吉尔伯特也足以让我仰视了。五次全军嘉奖,我的妈呀……”
“那最终不还是来给您打工了。”
“我不是说过嘛,他燃烧得太厉害了,等他‘冷却下来’,一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蹉跎岁月。哈,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和他打好关系啊。”
薇尔莉特把目光转向了霍金斯。
“干嘛这么盯着我,薇尔莉特丫头?好像我很势利一样!”霍金斯不满地摊开手,“我也是出于好心嘛!”
“那我去叫他吃饭了。”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上了楼。
…………
“上尉——”
“请别这么客气,老板,您叫我让吧。”
“好吧,阿让。”霍金斯放下了手中的餐刀,“你最近才退伍吗?”
“是的。”
“你之前在哪支部队服役?”
“第95团。”德内尔还是那么惜字如金。
“第95团,我有个同学在第95团,他叫马丁·米歇尔·比斯开,你有印象吗?”
“比斯开少校在尼维勒攻势中阵亡了。”
“啊,真遗憾。”
德内尔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是的,真遗憾。”
正在此时,餐厅的服务员端上一盘浇了番茄汁的意大利面,德内尔眉头微微抽动,但旋即恢复平静。等霍金斯和薇尔莉特先后动过叉子后,他便拿过身边小罗贝尔的餐盘,准备给他盛一些面条。
“等等”霍金斯叫住了他,“这个有点咸,不适合孩子吃,我另外给罗贝尔点了份主食——哦,已经来了,就是这个!”
一份精致的蛋糕摆在了罗贝尔的面前。
“哇!好漂亮的小熊!”罗贝尔眼睛里的亮光一闪而过,旋即又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身旁的德内尔,“我可以……”
“当然。”德内尔尽量温柔地回答道,“但是要先对霍金斯先生道谢。”
“谢谢您,霍金斯先生!”
罗贝尔迫不及待得拿起了勺子,直接挖向了蛋糕上的奶油小熊。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德内尔突然紧张了起来,当罗贝尔的勺子边缘触碰到小熊脑袋的那一刻,他几乎要从座位上蹦起来。
“等等,罗贝尔——”意识到不对的霍金斯立刻阻拦,但为时已晚,钢汤匙已经破开了小熊的脑袋。
德内尔脸色变得十分苍白,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匆匆起身道了声抱歉,便冲出了餐厅。
…………
(1916年2月28日,杜奥蒙堡西南2公里处,无名阵地)
“赶紧加固战壕!迫击炮还能炸到我们!”
炮兵专科毕业的德内尔高声提醒身边的战友,然后便开始挥动工兵铲维护面前坍塌了一大块的交通壕。
即便是在温暖的法国,冬日的土壤也会冻硬到难以挖掘,但在这块无名阵地上,德国人用炸弹不断地替法军松土,因此德内尔倒不觉得构筑工事是件苦差。
他连着挖了十几铲子,将交通壕中的浮土清理干净,然后便开始按照操典将战壕加深加宽。几分钟之后,他的铲子开始碰到板结如同石头一般的白垩土块,于是他便加大了力度,直到似乎铲到了什么大块的硬物。
“大石头哈?”
德内尔也没多想,便用铲尖向两侧拨了拨土,准备先估测一下石头的大小,再把石头抠出来。
只是他一抬头便惊讶地发现:那“白垩土块”好像在蠕动?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家什,只见一块柔软的“锥体”从铲子上面滑落到地面——
艹了!那是个鼻子!
饶是神经大条的德内尔,此刻也僵在原地,半天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军人的职责才逼迫他抬起头确认情况。该死的,哪有什么“蠕动的白垩土块”?那是数不清的软体动物在那被他铲掉半个脸的凄惨尸体中蠕动罢了——真是他妈的蔚为壮观!
德内尔毫不意外地吐净了早餐。
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位已经参加过马恩河战役战斗的老兵,听到德内尔闹出的动静,便忍不住伸过头来看热闹。但看到这个场面,老兵也没心情取笑这位狼狈的年轻军官了。
“现在怎么处理尸体?”德内尔仍然盯着自己的呕吐物。
“把他挖出来吧,中尉,不然太碍事了。”
德内尔叹了口气,用袖子擦去嘴角的秽物,然后便毅然继续挥铲子。对德内尔来说比较幸运的是,死者应当是昨天在阵地上阵亡的第95团士兵,尸体还没有呈现巨人观,不然万一在挖掘过程中炸了肚子,那场面就更不堪了。
在他快要干完这破事的时候,空中又传来了炮弹的呼啸声。
“隐蔽,炮击!”
德内尔只好丢掉铲子捡起步枪,尽量找了个远离那具让他不适的尸体的地方隐蔽。这轮炮击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战壕中就吹响了警戒哨,阵地上顿时枪声大作。
正常情况下,各哈奇开斯机枪组应该是步兵战场上的绝对主角,但由于机枪笨重机动困难,114团十几挺机枪一半以上都丢在了德军重炮轰击区域中。硕果仅存的几挺机枪的火力稀稀拉拉,不仅很难压制敌人,还成为被集火的目标。
这让战斗一开始就变得无比艰难。
只是这情况还不需要德内尔去应对,正如此前所说,他是没有一门火炮的炮兵连长,仅有的部下还在几个小时前被他送去了空军。所以,李凡特少校给他的命令是先去一线体验一下战斗再说,于是他现在就与一名普通士兵一般无二。
他机械地打开保险,将8毫米子弹推入枪膛,然后向北方杜奥蒙堡方向举起步枪,对准远处敌人晃动的剪影扣动扳机,在凡尔登这个地狱射出了他的第一发子弹,然后是第二发和第三发,直到一个德国步枪手倒在了他的勒贝尔步枪下。
正当他瞄准第二个人的时候,c连的传令兵急匆匆地沿着战壕冲过来,给了他一个新的任务:“中尉!中尉!康纳中尉阵亡了!弗拉蒙特上尉命令你去接替c连2排的指挥!”
“明白,马上到!”
德内尔说完,再次扣动了手中的扳机,然后匆匆退掉弹壳,压低身体沿交通壕向c连2排的方向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