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宦官真的被那气势唬住了。
他赶忙爬到皇帝的小案前,轻轻直起身子,随后小心翼翼地拿起备用筷子,分别浅尝了一下。
曹芳待小宦官吃完,又观察着他瞅了好一会儿,见没什么异样,才稍稍放下戒心。
“递来。”曹芳唤道。
小宦官把御用的象牙箸递到皇帝手上,曹芳动筷,吃了几块肉,食欲渐渐打开,随即便开始筷子不停。
吃完,他喝了一口茶,满满的饱腹感让他觉得,活着真好。
什么帝王霸业,什么天下社稷,都是屁。
活着,他现在只想活着。
抬头看了看那跪地不起的小宦官,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即便明知道对方是夏侯献的眼线,但毕竟是自己身边之人,总归是要相处的。
无论你有多大权势也要记住一点:得罪什么人,都不可得罪身旁之人。
曹芳都知道此理,后世某位高姓权臣却不懂啊。
“抬起头来。”曹芳道。
小宦官缓缓抬头,曹芳看着他的样貌,估摸着跟自己差不多岁数。
如此年纪还没享受人间快乐,便成了一个废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命还算好的,至少锦衣玉食,吃穿不愁。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褚生。”
“哪里人?”
“河东郡人。”
曹芳没再说话,静静地发了会呆,随后起身离去。
后面的日子里,他发觉这叫褚生的小宦官虽然笨手笨脚,但却非常努力地学习服侍自己,渐渐觉得此人心肠不坏。
于是曹芳去哪都带着他。
虽然他的所谓的羽翼都被剪除,但却并没有被限制自由,他依旧可以去后宫和妃子们做爱做的事,亦可去华林园游猎。
嗖!
一支利箭稳稳射中靶心。
侍从、宫女拍手称赞,唯有褚生眉头不展,曹芳注意到了这一幕,却没当面斥责。
游猎结束,回到西堂,曹芳有些不悦地问他:“你这奴婢,为何看到朕射术精湛却闷闷不乐?”
褚生直接跪了下去,“奴婢对陛下绝无不敬之意。”
“那你是何意?”
“奴婢...”褚生颤抖道,“奴婢是在为陛下担忧。”
“担忧?”曹芳气笑了,“朕已经这样了,还有何忧可担?”
褚生道:“奴婢是想,陛下越是锋芒毕露,就越是让丞相生疑。”
“好啊。”曹芳怒道,“你这奴,果然是夏侯献的眼线。”
曹芳本以为褚生会愈发惊恐,谁知对方却平静地摇了摇头:“陛下,这不是明摆的事吗?”
“哼。”曹芳冷哼,“那朕与你无话可说了。”
褚生又道:“奴婢斗胆跟陛下说句实话。”
曹芳横了他一眼:“你说!”
“奴婢想说,陛下如今这个局面,想要保全性命就不能再锋芒毕露,只有陛下尽情享乐,不理朝政,才能彻底让丞相放心。”
“呵!”曹芳道,“这就你家丞相派你来的目的?”
“断无此事!”褚生道,“奴婢年少时读过几年书,只因家族之罪,没入宫中,方才所言,实乃奴婢肺腑之言。”
“陛下!成大事者,必要忍常人不能忍之事,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击败吴国,陛下现在唯有藏拙,才能让旁人放下戒心,才能自保自己,才能....”
“够了。”曹芳打断了他,眼眶已然湿润,“你不用说了。”
“陛下....”
曹芳抹着泪水,又是问道:“为何愿意帮朕?”
褚生坚定地说:“忠君难道需要什么理由吗?”
...........
廷尉寺。
“李丰案”的审理差不多要进入尾声。
何晏如实交待了不少细节。
首先,李丰欲密使弘农太守李翼,冯翊太守李伟起兵谋反,计划夭折。
之后计划于天子封贵之际,谋害当朝宰辅。
涉案人员包括,中书令李丰、宗正丞何晏、黄门监苏铄、冗从仆射刘贤等人,而永安宫署令乐敦作为污点证人,得以保释。
主犯共同约定,事成之后胁迫天子,拜李丰为左大司马,录尚书事,何晏为骠骑将军,共同执掌朝政。
看起来,这案子应当就这么完结了。
然而,廷尉卿钟毓却看了一眼手边的几册简笔画,皱眉不语。
又暗自沉思了一会儿,他拿起那些册子,离开了官署。.
很快,钟毓来到了廷尉狱。
“开门。”
“诺!”
左右侍卫闻令转过身去,不一会儿就听见一阵金属碰撞声,随即,沉重的铁门应声开启。
钟毓只身走了进去,身后的铁门再次关闭。
他提着一盏油灯,顺着台阶往下走去,漆黑且空旷的走廊中只能听到脚步的回响。
终于他走完了台阶,来到了地下一层,这里燃着不少烛灯,虽说仍然昏暗,但至少不用再用油灯了。
他继续往前走,随即一股尿骚、恶臭、血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终于,钟毓在一间牢房前止步,抬眼看着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何晏。
“打开。”
“是。”
侍卫开了门,钟毓随即迈了进去。
何晏听到动静,像是抓到什么救命稻草:“钟公,我什么都交代了,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啊?你说话啊!”
钟毓看着他,爱莫能助。
何晏满脸灰尘,胡子拉碴,显得很是脏乱。
忽然他爬了过去,抓住钟毓的衣袖,乞求道:“对了钟公,你那可有散?我,我快不行了。”
钟毓扯开袖子,道:“抱歉,本官不食那些,廷尉寺更是没有。”
何晏心灰意冷地坐回枯草地上,双目无神。
钟毓道:“本官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何晏弱弱地回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不,你没说全。”钟毓把手中的册子展开,随后蹲下身子在何晏面前单手持着,另一只手拿着油灯,让那光亮照在那竹册之上。
何晏漫不经心地一瞄,顿时瞪大了双眼。
那上面是一幅简笔画:在一条官道上,两辆马车对向而停,一辆马车前站着一身着华服的男子,容貌画得十分传神,栩栩如生。
那张脸,正是何晏自己。
而马车上的另一个男人,脸上长着一颗黑瘤。
钟毓又换了一册让他看。
何晏认得,那是他在司马府前的一幕画卷。
又换了一幅,那是李丰在同样的位置与司马府的门仆交谈。
“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何晏恍然若失。
他其实并不想包庇谁,只不过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搭理过自己,更没参与其中。
如今真正令他难过的是,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早在监视之下....那他这般上蹿下跳的,活脱像个小丑。
“这你不必问。”钟毓收起册子,沉声问道:“我只问你,司马师是否有参与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