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顺熙细细听完,听到最后额头已经皱得全是褶子了,他转眸思索了下,安慰道,“放心,此事交给我来处理。”
鲁月婷对蒋顺熙自然是一万个信任的,他有办法她当然也就不再操心,怦怦直跳的心房终于停歇下来,她微一低眉,便看见蒋顺熙腰间佩戴了她送的玉佩。
她暗自偷笑,掩饰性地径直去倒了一盏凉茶润润喉咙。凉茶入口,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接上了弦,她忽地抬头凝望着蒋顺熙,极是大惊,“你不会也以为皇上对我有意思吧?”
想起蒋顺熙之前种种,鲁月婷疑问句已经变成了陈述句,又见他抿嘴不言的样子更是确定。
可是,鲁月婷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哪种作为让他误会了,望向蒋顺熙的眼神中还带着不可置信,“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专门做了一本食谱。”
“那是皇上吩咐的,我不敢违抗嘛。”
“可你不告诉我。”
“皇命不可违啊。”
“是啊。”蒋顺熙斜了鲁月婷一眼,冷冷地说,“那我误会了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这么大的一个乌龙,蒋顺熙真的不想再提起。
这样说来,鲁月婷自己也有些理亏,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朝他走近,伸手抱住蒋顺熙,额头抵在他的胸膛,聆听着胸腔传来的咚咚咚的心跳声,轻轻说道,“以后不管怎么样,你都要相信我。”
蒋顺熙大手抚上她的背,轻柔地拍了两下,“知道了。”
午后的阳光灿烂热烈得一塌糊涂,穿过缝隙射在地面,又爬上拥抱的两人,肆意而又温暖,是盛夏渐行渐远的脚步。
已到年中,各地各州都开始向郢都城涌进,大小官员也纷纷进京前来述职,稍远处的来不及上京的奏章早已呈在了皇帝的案上。
蒋顺熙也递了折子上去,隔日宫中就传了消息出来,他收拾一番就进宫入了上书房。
他上前叩拜行礼,皇帝照常是叫了起,不知是他太过敏感还是怎么了,总觉得今日的皇兄冷淡极了。
蒋顺熙抬眉消去心中猜测,拱手间便是直接禀明了来意,“皇兄,不知你可知道近日来火药制造厂里其中多个职位上的官员被换了?”
皇帝望着蒋顺熙,眉眼微顿,淡淡道,“知道。”
蒋顺熙没忽略皇帝眼中闪过的一瞬间的复杂之意,他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显,只追问道,“皇兄这是为何?火药制造厂起先皇兄一应全权交给臣弟处理,要换人,皇兄是不是应该通知臣弟一声?”
“朕做什么事难道还需要向你请示吗?”皇帝突然就一声大喝发起怒来,宫殿众人皆敛声屏气,只余这帝王之怒在殿上方缓缓激荡开来。
边上的李一德也是一惊,频频朝蒋顺熙递着眼色。
蒋顺熙闻言却是不怵,只掀了衣袍跪在地上,沉声道,“皇上对微臣若是哪里不满意,尽可摘了微臣的官帽,再当个闲散王爷也无不可。”
说到这里,他抬头定定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又道,“这样的事情,您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是这位皇帝,也是他自己。他始终学不会妥协,终究还是更愿意把这位一国之君首先当成他的兄长,那个万事以他为先爱他护他的兄长。
他们共同经历过那样艰难的岁月,这种习惯,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呢?
“你……”皇帝抬手指着他,话却说不出一句,颠颠地后退了半步,一下子瘫靠在椅背上。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心中无限怅惘升起,这一次,蒋顺熙想得到一个答案。
皇帝慢慢地直起身子,垂眸思索了半晌,抬手挥退了殿内的宫人。
似是刚才那一声余怒仍在,皇帝再开口时依然夹杂着怒气的沙哑,“朕问你,你和耶鲁齐还有没有来往?”
“他回了西域我们还有什么来往,”蒋顺熙下意识地回道,抬眼见到皇帝沉沉的眸光,脑中突然闪过一念,“你是说书信?”
“果然有书信。”皇帝并不意外,如今这番姑且可以称之为对质的画面就真的只是证明了,他的亲口证明。
蒋顺熙皱眉不满,“有书信能代表什么?不过是要些藏书而已。微臣府中还有以往的信件,皇上要看一下吗?”
“你确定真的只是藏书?”
“不然呢?”蒋顺熙反问道,轻笑一声又说,“皇上已经听信了他人,微臣再怎么说话你也只会认为是狡辩。”
皇帝被噎了一下,有些话就说不出口了。他要为自己辩白吗?这条路是鲜血铺成的坦途,踏上去了又是新的艰辛。当年他错信旁人害母妃丧命,等到蒋顺熙大胜而归的时候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
他想说他首先是皇帝,才是蒋顺熙的兄长,却在触及那双轻淡眉眼时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不是皇后用来争权夺势的筹码,不是形单影只的太子,还在母妃面前承欢膝下,有着天底下最调皮也最可爱的弟弟。
“你那样怀疑我,为什么还留我在边境?母妃去世,你就应该知道我会有多恨你!”多年积愤终于说出口,蒋顺熙咬牙切齿道。
一次又一次,他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玩具。
“母妃陈尸半月我才敢发丧,你说我是为了什么!”现在的他们,不是皇帝,不是王爷,是两个痛失母亲的亲人,他们仿佛是在以吵闹和喧嚣当做挡箭牌,挡住那泣血般的悲楚。
“说到底是我不该向先帝举荐你,你越出色,他就越想起了那个已在冷宫多年的梅妃娘娘。先帝把母妃从冷宫接出来,重新入四宫之位。皇后一族担心你的军功将会为母妃重得宠爱,从而你也有争夺皇位的资本,影响我的地位,使计断了你的粮饷,又威胁母妃,让她用死来安皇后的心。后来先帝去世,我登基之后也不过是他们的傀儡。”他称那个最可恶的男人为“先帝”,尽管他已尘归尘,土归土化作一捧黄泥,他也不愿再叫一声“父皇”。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回来!”
“回来干什么!”
“帮你!”
“你回来了就只会添乱!母妃走了,我不信你能耐得住!到时候,咱们就满盘皆输!”皇帝一声比一声更大,像是穿透了房梁,刺破了云霄。
曾经的蒋顺熙有多骄傲有多不顾一切,他自己知道,皇兄这一句说得没错。是的,如果让他回来,如今的天下就不会是皇兄的天下了。
他闭上眼,又慢慢睁开,缓缓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蒋顺熙得胜归来,是边境闻风丧胆的镇国大将军,朝中上下皆是赞誉有加,百姓也是极其拥戴。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与有荣焉的,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皇帝埋着头不发一言,蒋顺熙愣愣地看着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就像这一次一样?”
“有人说你通敌西域,意欲谋反,我也截到了你和耶鲁齐之间的来信。”良久之后,皇帝才启唇轻声道。
蒋顺熙看着他的眼,一语道破,“你信了。”
“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你有什么理由相信!就是因为我曾经做过一样的事吗?”蒋顺熙更大声的反驳,“可是事实和时间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没有做过,为什么要加在我头上?然后现在拿子虚乌有的事情来怀疑我?”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我下旨撤去你镇国大将军之职时你一声不吭,却又默默地怨了我这么多年!”两个人就像孩子一般大吼大闹,多年来兄弟间的嫌隙,你有你的委屈,我也有我的委屈。
“这么多年了,怎么能说出口了?”
话音一落,便是长长久久的宁静,两人都静伫在原地,微风流动,勾起了你的衣摆,拂起了他的长袖。
蒋顺熙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眸色浅淡又宁和,面上已无刚才滚滚怒气翻涌的狰狞,只余了恬淡和释然,他说道,“因为,我原谅你了啊。”
遇见鲁月婷,爱上鲁月婷,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虽然蒋顺熙不想承认,但是感情就像奔流的长河顺着向下,流遍了他的五脏六腑,通往了四经八脉。
她时而狡黠,时而单纯,内心洁净犹如一张白纸,任着生命中经过的人涂涂画画,她却依然能保持最纯真的本色。
这样的鲁月婷,怎么会愿意和一个心中全是怨恨的人待在一起呢?如果他是她,都会觉得难受。
他选择原谅,因为真的原谅比怨恨更容易。
怨恨让心都变得沉重,他却更想要,轻轻松松地去面对另一个人。
“那现在呢?”皇帝放低了声音轻道,带着一点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忐忑不安。
蒋顺熙抬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皇帝,他鬓间渐疏,竟是染上了点点白发,他心中一酸,回答道,“我也原谅你了。”
两个人相对而立,静了很久很久。
李一德在殿外附耳听里面的动静,刚才的剑拔弩张震天之怒仿佛已经消失不见,慢慢的轻言细语,再到了一片安详。他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也是十分高兴。多少年过去,这两位小主子闹一场,又吵一回,终于能心平气和下来,可喜可贺。
很久之后过去,皇帝动了动微微僵硬的脖子,负手向前,再次确定,“你真的不怪我了?”
刚才一番对话蒋顺熙现在想来竟觉十分尴尬,见皇帝仍然追问,微微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回道,“不……”
一个“不”字恰恰出口,蒋顺熙就突然闭紧了嘴,转而又道,“你召鲁月婷频频入宫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