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开公司,不招人。”他觉得红颜美人跟她一点不沾边。
“没说打工,是你们那些有钱兄弟还缺人吗?”她凑近一些,眼睛一闪一闪的。
小梅不高兴地嘟着嘴:“还让姐夫带我走呢,他都不带,爸,收工了。”
趁那女人发愣,三叔捡起地上杯子,招呼他进屋就坐:“水都没喝一口。”把本子递给他。
他摇手:“你留着吧,没遗漏就行。”长出一口气,见家里摆设简陋,电视剧是八个按键的,小冰箱尘垢覆盖,墙边放满石碑什么的,还有二尊石佛,都是大肚罗汉。
小梅挤到他旁边:“姐夫,我说话,怎么理都不理呀?”
“说什么了?真没注意。”他接过二叔递来的杯子。
“说让你带我一起走。”她用拳头敲他的肩。
“你不是在帮我应付那个女人吗?”他装糊涂。
“是帮你应付,也是心里话,爸昨晚一讲,我一夜没睡着,我很勤快的。”小梅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那这个得你姐说了算,我说话不管用。”他只好敷衍。
“骗人。”她把剩下的钱往他包里塞,叫道,“我的妈啊!是满的,以为下面是衣服呢。”
“怕不够。”他突然想起什么,把她放进的钱拿出来塞她手里,“留着,去买些衣服,你姐走后,你就是松溪镇最漂亮的。”
“这要不得。”三叔示意小梅还钱,二叔站那憨笑。
“都给我了,不还。”她把钞票塞裤腰里。
“让她拿着吧,也没给买东西。”何青屏劝道。
“这谁啊?”小梅瞥见一辆车开到门口停下,横冲出去,回头嚷,“是我姐!”跟夏冰洁搂在一块。
夏冰洁取下墨镜,冲他们喊:“完了吗?”
“完一会了,姐,进屋。”
“小梅,姐还有事,等会再来。”夏冰洁泫然欲滴,对何青屏说,“我爸想见见你。”递给他钥匙。
他朝他们挥手:“那我们先走,不要下来。”
夏冰洁说了两句话,转身上车,听见后门一声响,小梅也钻进车里:“带着她,走吧。”
何青屏快速倒回公路,掉头朝来路开去。
“哎,树林里是老大。”小梅一声尖叫,扭身往后瞧,“像个鬼魂似的。”
端坐前面的夏冰洁慢慢摘下眼镜:“爸一见到我,就激动,医生说可能不行了。”
何青屏曾听一个老妇人讲过,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正在变成鬼的人。
在他面前,就横着这样一个人,他身上只比螺旋峰棺材里的尸骨多了一层黑里透红的皮,深陷眼眶的眼珠随时都会掉进脑袋里,额头靠上多了一块金灿灿的疤痕,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体重不超过七十斤。
他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摇着头,缓缓抬起干枯枝桠似的左手,碰到他的手后,立即蜷缩成拳。
“他要说话,你们靠近一些。”身边中年护士提醒。
夏冰洁把耳朵凑到他嘴前,他又微微摇头。
“他是想对你说。”护士指何青屏。
他有些惊异,站起身,非常别扭的把头尽量靠近他的嘴,竖起耳朵聆听。
森然可怖的声音像从厚厚棉被里发出:“放……了她,我……我来还。”
声音即低又模糊,屋里每个人却听得耸然动容。
夏冰洁大急,喊道:“爸,你弄错了,他是我男朋友,对我特别好。”
小梅也叫:“大伯,你弄错了。”
何青屏也急:“别吵,听他说。”
老人仍然抓住他的手,又摇头:“小洁……你爷那有……有一只佛,用它……它来还……我看见……你妈了……”喉咙里发出古怪声响,隔断他后面的话,身体开始痉挛,四肢猛烈抽动,当一阵更大的古怪声后,他两眼圆睁,一切归于寂然。
“节哀顺变吧!”护士抚摸老人眼睛,关上他的生命之窗。
夏冰洁和小梅伏老人身上痛哭,何青屏抽手,竟然一下没抽动,使劲连抽两下,还是被紧紧攥住。
“快,帮他,趁没发僵。”护士到他身边,掰老人手指。
夏冰洁抓住他的手腕往外拽,哭叫:“爸,你弄错了!”三人齐用劲,终于抽出。
他喘着粗气,揉揉发红带抓印的手:“没事,别太悲伤,他虽然搞错了,总算把心事吐出来了,小梅,给你爸打电话,让其他亲戚都过来。”想老爷子不见自己,就不咽最后一口气,又想是否通知张松他们晚两天过来,说不定已在路上,便放弃。
夏冰洁怔怔地看着他,忘了悲痛:“都怪我,害你……”
“害我什么?害我跟你老爸见一面?生离死别,多难得啊,别乱想,我一点没事。”他想石匠的手果然有劲。
“你胆子够大,我见过不少送终的,好多都躲得远远的。”护士拆卸床边设备。
“是嘛,这可能跟我工作有关系。”他想刚才比螺旋峰惊悚多了,类似乍尸,立即想起总嫌不够惊悚的白岚。
经过三叔的家,再往前约一百米,是夏冰洁的家,正裹在白色哀愁中,哭喊一声接一声,像极速升空的无形烟火,惊得星星月亮变脸,悲得满山石头欲垂泪。
在何青屏的记忆中,至少有二十余年没经历过隆重的丧葬场面,除了那老杨家和他们的亲戚,松溪镇的人倾巢出动,全部挤在不足一百平的空间里,花圈、黑纱、白花、鞭炮、锣鼓,凡是能表达哀伤的传统形式填满所有角落,连石头缝里都灌满嘹亮的悲情山歌,像来自地府,欲把死者直接拥入天堂。
他一直陪着夏冰洁,小梅也一直陪伴左右,当夏冰洁疲惫不堪地静坐爸爸遗体旁时,他暗示小梅别动,趁空到外面抽香烟,刚迈过光滑的青石门槛,立时感受到投来的密集目光,耳边仿佛响起唧唧喳喳的议论,在门槛上坐下,青烟从鼻孔和嘴里冒出,一个声音也从心里冒出,想起她爸爸的临终遗言。
曾关注过有关石佛、佛头的新闻,她爸爸提到的佛像一定珍贵,临终前密嘱取它抵债,定是夏家的家传镇宅之宝,夏家于明末迁来,那佛像或许是明代之前的。
他不想刨爷爷的坟,也不关心价值几何,政府早对佛头之类有过明文规定,打击十分严厉,何况那祖坟已牵连到自己的气数,关心的是谭诚金对谭家祖坟的描述,石足最早也隶属于陪都,从唐朝开始,这里是著名的佛像之乡,有着广泛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从这个角度看,当时谭家真可能慕名把这里当成迁居之地,谭婆婆只要透露,就应该是实情,麻烦的是,在这里刨坟不比螺旋峰,不比其他穷乡僻壤,当地对刨坟之类会更敏感,政府的保护会更周密,不管地面还是地下的,只要与石头雕像或古董有关,都将很难带出去,更别说从地里挖出来。
在螺旋峰上放鞭炮、吹喇叭,没人管,在石足,即使像猫一样轻灵、像耗子一样打洞、像夜晚一样漆黑,都存在极大危险。
他给张松和谭诚金发送同样内容的短信:“何时到石足?来后先住下,后天碰头。”
张松先回:“我明天中午到,正好到处转转,你嘱咐的东西已带上。”
几分钟后,谭诚金也回复:“刚下火车,马上换长途,估计明天早晨到,先到那里转转,再告诉你详细。”
点第二支香烟时,他承认错怪他们了,夏冰洁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密谋什么,那她不是人,是螺旋峰的蛇精附体,张松尽管对有些事不哼不哈,毕竟给他提供了平台和机会,至于谭诚金,早就告诉自己她妈已吐露祖坟位置,是自己不愿意主动问,总想着出发前细议一切,不然石足这个名字,早就拉上关系了。
另一个想法挤进脑子,一细想,心里顿觉凉嗖嗖的,要早知道谭家祖坟在石足,会不会遇不上夏冰洁了?世上的事,大多时候是不讲道理的,幸好自己也不讲迷信、不信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