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无衣掀开小医帐的帐帘,听见里面窸窸窣窣了几声,探头瞧了瞧,那位据说能起死回生的老军医不在,桌上影影绰绰一盏油灯,简陋的床板上僵着一个人,脸上蒙着白布,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似是已死亡魂。
岳无衣垂搭着眉眼,在这具“死尸”上扫了一眼,嗤笑出声。他不紧不慢地绕着床板走了两圈,还捻起被老军医摆在一旁的三刃飞镖打量了一遭,余光瞄着蒙了一张破布的侯子憋气憋得脸红脖子粗,险些当真把他自己憋过去——岳无衣这才失笑,猛地在他肚皮上轻拍了一下,把人拍撒了气,“关公面前耍大刀,你在我这儿装个屁死人,起来!说说刚才送信时到底怎么回事儿!”
彼时侯子架着挂了丧灯的马车疾行,一路并无异样,径直闯了岗哨之后便被北营官兵带到营地,慌忙呈禀了书信,沈将军当即出面,带众将士奔驰出营,折返前往出发前岳无衣叮嘱的位置。
可孰料,方从北营大门出来,一众人马便遭了埋伏,许是埋伏的人不多,也没露面,只在暗处动了手脚,数枚毒镖径直劈向众人,意图取命阻拦。
侯子扶着中镖的肩膀,缓缓坐起身来,傻兮兮的朝着扶了他一把的岳无衣笑道,“不过好在诸位大哥身手敏捷,都躲开了,就我跟一匹马中了镖——刚才医帐里的老先生说,我是没什么事儿了,也不知道那马兄弟可还安好……”
三刃飞镖并不少见,诸多江湖游士都喜欢这种看起来花里胡哨,实际上并非想象中那么趁手的武器。然而此种飞镖纹饰繁重,浸毒最佳,若是遇上烈性毒药,定是见血封喉,一杀一个准儿。
岳无衣捻着飞镖,凑近些许嗅了一嗅,眉头微皱,有些莫名其妙。
飞镖上确实浸了毒。此毒名为锦翎,虽不至于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可配方着实精妙,愈是内力深厚武艺高强者愈易缓慢毒发身亡。侯子没什么根基内力,反倒捡了一条命,又亏着北营里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军医替他拔毒,这才没什么大碍。
问题是,锦翎乃是江湖上一歪门邪道的绝学,好巧不巧,其门下正有位高人在秦府为客。可一来此番乃是暗杀,用如此来路猖狂的毒,岂不是落人把柄?二来,既然都知道要露馅儿,截杀赵谦来时又何必大费周折,不肯暴露?
……这自相矛盾啊。
岳无衣若有所思地放下毒镖,抬眼便见侯子冲着他没心没肺地笑。被人劫了道的邪火一下子就蹿起来,岳无衣又心疼又来气,末了只能掐着腰气鼓鼓的在原地打转,照着小捕快的脑门儿拍了一下,“你还笑!不知道躲吗?怎么旁人都躲得开,就你躲不开呢?”
“我躲了呀,可我没想到那飞镖竟然那么快!直接冲着我面门就飞过来了,我要不躲,那毒镖就不是扎肩膀上了……”侯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嘿嘿,师父,等我伤好了,你多教我几招呗?你多教我几招我以后就能躲开了。”
岳无衣哭笑不得,“当是什么好事儿是吧?还下次,可把你这张乌鸦嘴闭上吧。”
侯子又傻兮兮的笑了一阵儿,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就垮了下来,他低着头,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师父……我听到外面有人喊,是不是好多人都死了?”
岳无衣一怔,忽而意识到这大抵是这小子生平第一次牵扯上难以预料的生离死别——他们在军伍里倒是每天都给自己泼一盆随时慷慨赴死的凉水,可这小子原本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小捕快,巡逻查案,哪儿会如此手足无措的站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
岳无衣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劝,毕竟他也不是什么看破红尘的年纪,给自己泼凉水倒是能换来一哆嗦的精神,可侯子没在鬼门关淌过,岳无衣的法子在他身上不适用。
侯子大抵也没指望他这小师父能说出什么宽慰的话,只是自己抱着发抖的肩膀闷了半晌,抹了把鼻涕眼泪,“……师父,我想去看看。”
岳无衣有些犹豫,不大想拿人死如灯灭的丧气说辞搪塞他,可又不愿让他徒添伤感给自己找不痛快。尚未来得及答话,帐帘便被人一把掀开,虎虎生风步伐稳健的迈进一人,说话好不客气,“看什么?人死归尘土,没什么好看的。”
来者须发斑白精神抖擞,身后还谦恭的随着方才出手相助的沈将军——侯子鼻子没抹干净,在脸上扯着涎儿,正郁结着,便见岳无衣闻声当即单膝执礼,郑重道:“穆帅。”
穆良一挥手,“别跟那窜天猴儿似的,我现在就管这么一个北营,又不在战时,少溜须拍马。”
也就穆良敢叫如今乃是堂堂镇虎军主帅的肃王“窜天猴儿”。时在东海,诸允爅依仗着自己轻功不错,没事儿就带着岳无衣爬杆上房,把穆良烦得牙根儿直痒痒。
岳无衣心里偷着乐,脸上还得端着,“将军为何……”
穆良抬手,让沈成廷把跪在地上起不来的侯子扔到大医帐去,招呼岳无衣落座,这才开口,“沈六跟我说了,既然都撞见飞雁署的人了,就那帮嘴碎的,保不齐一只鸽子就扔到京城报信儿去了。那个赵谦来现在就是一烫手山芋,我这帮忙也是对事不对人,任谁问我都是这个说辞。京城里那几尊大佛指不定怎么翻来覆去的琢磨呢,索性让他们猜去吧——说正事儿,你是预先就知道这伙人的来历是吗?那猴儿跟你说什么了?”
“那猴儿……”岳无衣差点儿被这老头儿带沟里,被唾沫呛得一咳嗽,“殿下倒是猜测会有人想要把赵大人置于死地,但究竟是何方神圣,暂且还估摸不清,只是说,希望借此机会加以试探,让我多加留意。毕竟赵谦来现在是铁葫芦一个,什么话都不说,杀他反倒容易逼得他落井下石,牵扯出些什么……”
穆良拧眉,“说人话。”
岳无衣正色,“不清楚。什么都没说。殿下说他的猜测都写在呈禀给您的书信里了,没跟您解释清楚吗?”
“写了好几篇,就一个赵谦来能炸出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的事儿,瞧他嘴碎的。”提起诸允爅的那封手书穆良就头疼,“绕了一大圈儿,跟他老师一个德行,我也没看他写出个四五六,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懒得看,就那信纸背面‘救人’两个大字儿最有用。”
穆良甚是随意地捻起毒镖瞧了瞧,老将军光明磊落,对人对事喜恶分明,对此类偷鸡摸狗之徒擅用的暗器嗤之以鼻,转而提醒道,“截杀赵谦来那伙刺客许是无从探明来路,但在北营大门前的这伙人却有迹可循,若是同一伙人,那更好办——就拿这毒镖来说,摆明了就是秦守之府里出来的暗器。可方才数枚毒镖并出,只有那鼻涕虫中的招最为狠毒——沈六仔细查验了一遍,循着飞镖的来处往回推,大约只有三个下黑手的刺客。当时信已送到,兵马已出,三名刺客若是要拖延时间,为何只丢了这么一堆破烂儿给咱们留下证据,反而不去拼死拖延时间?因为他们是要挑事儿。又为何偏要去对那个并没有什么威胁的鼻涕虫下死手呢?因为他是押送队伍里的人,也就是那猴儿派出来的。”
岳无衣得知侯子中了毒镖之时,满心的愤怒和怀疑都搁在秦守之秦相爷身上,可这事儿又不禁推敲,毕竟赵谦来手里握着不少人的把柄,此番截杀相当于“不成功便成仁”之举。经穆老这么一提,岳无衣还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秦守之再只手摭天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难不成当真是有人搅局?
穆良捏着胡子,揉搓几把,忽而问道,“无衣,温暮白和飞雁署的人怎么会跟你们碰上?”
岳无衣不知道这老头儿的疑问从何而来,不过也没瞒着什么,老实答道,“皇上派温大哥去暨南府查处私设铸钱厂的要案,东宫督办,八成是太子派飞雁署的人护送吧……”
岳无衣说到这儿心里猛地一抖,脑子里一方地图飘来转去,“不对啊,从京师去暨南府——怎么绕远走到兖州来了?东宫当真也要掺上一脚?”
穆良将笑不笑地半提着嘴角,叹了口气,“腾”地从凳子上拔起身子,“此次事态不明,又着实性命攸关,那猴儿让你挂丧灯为号我也就不计较。老朽这一把老骨头,帮你解围已是仁至义尽,日后最好还是老死不相往来为好,我也舒坦,肃王也不必受人猜忌提心吊胆。明日一早,慢走不送。”
当夜,押送重囚赵谦来之队伍伤亡惨重,在中都留守司北营留宿一晚,穆良并未干涉,直等翌日整顿出发,穆将军亦未再露面,照常派遣一队精兵出营巡视,日落未归。
广宁府。
兖州城外押解队伍遭到截杀的消息传回了广宁府,血淋淋的雨夜落到信上不过几页纸,岳小将军毫无文笔的将兖州之事干巴巴地誊写出来,却愈看愈让人觉得彻凉透骨。
温如珂无暇计较诸允爅让岳无衣把信送到府衙的试探之意。他黑着脸,抱着胳膊,直等瞥见看过伤亡名簿的诸允爅微微蹙了下眉,他才算能放下因着诸允爅轻飘飘地接过书信而莫名生起来的怨气,无奈地放下手臂。
不过诸允爅蹙眉也蹙得十分敷衍——尸山血海于他而言是一回生二回熟,提不起什么痛哭流涕的情绪。肃王其人简直是命里带着血光,北明立国号二十三载,三次举国震颤的血战,他就摊上了俩。诸允爅自己都觉得,他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纨绔王爷没被刺激得皈依佛门简直就是人间奇迹。这世间生死乃是大事,可镇虎军偏偏就是要踩着亡灵开路的,诸允爅能给出个皱眉的反应,已经算是顾着温如珂的面子。
温如珂这会儿窝着火,管不得什么尊卑有礼,看着这个明知山有虎偏派人往虎山行的混蛋就来气,见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书信就心不在焉探头探脑更气,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诸允爅一脚,“刚才就说了,不留去送药,马上就回来,一会儿一抻脖子,你也不嫌累。”
虽说言归宁仍旧不肯拿出方苓的遗物跟温如珂对峙,但温如珂已然依着言先生欲说还休的态度把自己搁在了杨不留亲哥的位置。早先瞧见诸允爅对杨不留不怀好意,温如珂最多也就翻个眼睛心里鄙视。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便亲还没认,他这个哥哥也难免挑剔起诸允爅来——毕竟曾在京城一同胡闹了十余年,这位清风朗月的肃王殿下究竟什么德行他门儿清,虽不至于是个水火坑,可单就四处闲逛偏不立妃这一点,也是个亟待改造的混蛋。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深知这个妄想能有个妹妹妄想了二十年的温铁蛋已经把他视作仇敌,于是故意,甚是娇俏的恶心了他一句,“要你管。”
温如珂简直被他惊得鸡皮疙瘩掉满地——能在一位力能扛鼎的一军主帅脸上看见此般宛如少女怀春的表情,温铁蛋简直大开眼界。
可惜还未等他发作,送药的杨不留便随着一直候在药铺的宋铮急匆匆推门进来,“我师哥说,岳小将军来信了?”
诸允爅当即正色,令宋铮合门在外看守,转而拉开身旁的圆凳,示意杨不留过来先坐。
诸允爅房间里的桌椅都重新置办过,一张圆桌宽敞得很,他偏偏就要拉着杨不留挨着他坐——温如珂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毫不客气的在心里咒骂他是大尾巴狼。
诸允爅挨了一脚也岿然不动,杨不留似未多想,顺从地坐下,抬眼无意间搭上温如珂皱巴着鼻子一副要咬人的表情,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捻着书信细细读着,神色越读越紧。
岳小将军的文学造诣很一般,不过好在事无巨细写得清楚,通篇读过之后,杨不留又粗略扫了那份名簿一眼,也皱起眉,神色简直同方才的诸允爅如出一辙。
诸允爅并不急切,缓缓替杨不留斟了杯茶,“看完了?”
杨不留没点头,捧着温茶又大致翻看一遍才应声,“殿下和温大人让我读这封信,是想问我甚么?”
温如珂没捞着肃王殿下心意满满的斟一杯茶,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诸允爅终于忍无可忍,抽出扇子敲他的头,“你们温家人怎么都有在桌子底下踹人的毛病?!”
这话说溜了嘴——诸允爅赶忙胡诌乱扯绕过去,转头却瞧见杨不留一副毫无知觉的懵懂模样。温如珂扯回正事,平静道,“殿下跟我是想听听不……杨姑娘对于此次截杀的看法。虽说有人试图截杀赵谦来一事我们早有预料,但飞雁署会凑巧撞见截杀……这个倒是始料未及的。所以也想问问杨姑娘有何看法?”
诸允爅没说话,温温吞吞地看着杨不留的眉间蹙紧又舒展,展开又凝重,恨不得将每一字每一句从信纸上抠下来,方才缓缓的开口,风马牛不相及一般无意提了一句,“岳小将军,伤得似乎不轻。”
全神贯注等着杨不留语出惊人的俩人当真被她提起的话头惊了一下。岳无衣信中并未把自己归为伤残人士,但落笔虚浮,墨迹晕染太多,显然是提笔艰难的样子——诸允爅微怔,当即恍然,“你的意思是……?”
杨不留总算是在两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的注视下,习惯了突然按在她身上的类似谋士的身份,从容道,“岳小将军在信中提及了一位一直纠缠他的刺客,而且不止此一人。似乎在这名刺客眼中,首要的目标是刺杀赵谦来,其次,便是岳将军。”
温如珂这会儿也琢磨明白,“如若无人出手,无衣当时的处境确实很危险。”
诸允爅垂眸在信纸上,“起初派人押解赵谦来之时我便同无衣提起,截杀赵谦来极有可能是两批人——如若是要一门心思置赵谦来于死地的,那便是被握有把柄的秦守之秦相爷;如若这刺客沉心静气的要到穆老跟前闹上一遭,那此人的意图便是逼着嫉恶如仇的穆良站在我们这侧,而后又借此机会逼着赵谦来开口,顺水推舟,让秦守之视我为坏他大事的死敌……”
押解赵谦来其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若人毫发无伤的进京受审,那便是肃王毫不留情的要给秦相爷捅刀;若人死在半路,那便要被皇上和东宫猜疑此事是否是有意为之……总归是无法从这朝局当中择撇干净。
“还有就是……飞雁署。”杨不留顾及着温如珂,并未直接提及温如玦的名字,“飞雁署隶属玄衣卫,我倒是觉得他们不会无故取道兖州。之前殿下跟我说过,其实起初皇上就有意让东宫查办秦相爷一党,因各方受限迟迟没有成效。但即便没有成效,过节却还是在的,刻意再参与此事以图力保赵谦来,继而去找秦相爷的麻烦,这倒说得通。但问题是,此行的动机乃是调查暨南府私设铸钱厂一案,可宝泉局遗失模具的案子,被翻出来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了些……故而,我怀疑,是有人刻意想让玄衣卫的人撞见,穆老将军在必要时会对殿下出手相助之事。威望甚高的武将联手,这个消息传出去,不妙。”
“是啊……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老师和老头儿这么多年来的良苦用心。”诸允爅无奈道,“去北境之前我也当这老头儿是疯子,不过就是杀了个东番贼寇,至于跟我闹翻天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得知四方不稳,猜测若是我日后一时冲动领了帅印,再与他交好,那便是一个任谁都要掂量几分的存在。如今倒好,照着玄衣卫那个嚼舌根的速度,这会儿八成皇上和太子已经开始琢磨着我是不是瞒着他们跟穆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话音刚落,便见温如珂似笑非笑的看着诸允爅,“那你有吗?”
这一句话问的语气像是玩笑,可杨不留却听得心里一颤。其中深意,含混不得。
诸允爅的表情并不冷淡,甚至笑容里还带着些许暖意,他毫无正形的抖开扇子,“若有,你能如何?若没有,你会如何?”
温如珂淡淡敛起神色,轻声道:“若有,我便助你;若无,我便护你。”
“哪怕罔顾圣意?”
“哪怕罔顾圣意。”
杨不留忍不住笑起这两人突然喷薄而出的义气幼稚之举。她低着头,指尖轻轻勾着岳无衣涂抹过一次的墨疙瘩,沉吟深思。
当时刺客穷途末路,究竟是何般天大的本事,能挟持到被玄衣卫护在身后的尚书大人?
而试图将肃王推入漩涡之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