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生死握在手,温如珂着实忙了几日。
上有老下有小的要帮衬,家中妻子有孕在身的要照顾,老母亲哭天抹泪的要安抚……倘若一个人在他面前痛不欲生他能感同身受,可十个八个轮流来找他哭诉,即便他温如珂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怕是也没那个耐心和体力陪着每个人哭一次。
更何况温如珂这么个天生虚弱的柴火杆儿,折腾三番下来,基本上搭上了小半条命。
宋铮瞧着他一副似是被孤魂野鬼缠了身的衰弱相,一肚子的糟心也被逗得烟消云散了,他顺势坐下偷吃温如珂见天儿备着的瓜果糕饼,忍不住搜肠刮肚寻么点儿馊主意,“要不大人,你去牢里躲躲?”
温如珂没吭声,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凝视着宋铮。
不过即便这个提议令人费解,温如珂也没说什么,他只是叹了口气,横眉勒令吃了他一桌子糕饼渣儿的宋铮把桌子收拾干净。
虽说温如珂费心念着给那些仍需度日的亡者亲人从朝廷的牙缝里多抠出些银子,可说到底,跑来跑去赔人情的还是宋铮——死的人都是曾经跟他朝夕相处的兄弟,温如珂看着他都觉得苦。
温家二公子虽说因着自幼体弱多病,得了多于常人不少的怜惜宠爱,多多少少有点儿恃宠而骄的娇纵,可幸而家教上乘,推己及人的道理他是懂的,必要的时候不会做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不至于在人强忍伤痛之时还偏要去揪他的倒刺。
宋铮离而立还剩了不到三年,经手的丧事却大大小小得有十来件,偏偏这人一颗红心不掺半分虚假,每桩每件于他而言情义无差,这么折腾下来,铁疙瘩也得磨没半拉。
然而宋铮自己却无知无觉。似乎只要是他认定的人,哪怕日后真要在他肋上插两刀,他也半分不会迟疑。
……这个头脑简单的傻子。温如珂心道,他还真就得在心眼儿上多替他担待几分,免得这人一不小心被什么人灌下迷魂汤就跑出去挡箭去了,那以后谁来给他坐镇。
温如珂算是他们温家家门出来唯二喜怒形于色的,他只消一想起宋铮那个令人堪忧的脑子,脸上的神色当即嫌弃了些。宋铮哪儿能看出温如珂这会儿想的是什么,打眼一瞧,认定他们家知府大人觉得他在胡闹,立刻摆事实讲道理,努力分析了一番,“虽然这主意馊,但架不住它有用啊。你看啊,咱广宁府这个牢房,是今时不同往日,有冤有屈的,大人你不是都明察秋毫放了吗?现在大牢里人少,去那儿也就偶尔能听见犯人喊一嗓子冤,跟持续不断的哭诉相比,那简直就是天籁之音……要我看啊,要不您干脆到死牢里坐会儿?那儿更清静,平常也没什么人,我让老钱给您收拾一间——避个暑?”
温如珂这会儿半点可怜他的念头都没了,他看着一脸献了良计等待赞赏的宋铮,皮笑肉不笑道,“死牢啊?还避暑?外面下了一天的雨,你是觉得我特别禁折腾是吧……你——”
温如珂忽而一顿,混沌了几日,他竟这时候才猛地想起,已经待在死牢报囚问斩的曲尘,其凶案尚有一与凶杀无关之事不明。
前几日宋铮带人查抄曲尘的物品,从曲家翻到了李府,末了在李云间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专门保存假面具的乌木箱。
在此之前,温如珂虽说对于易容之事的真假没什么怀疑,可却始终好奇曲尘如此逼真的易容术究竟是如何办到的。温如珂这种一件事儿不打破砂锅问到底绝不消停的性子自然不肯放过曲尘,他几次三番的在大牢刑讯室里与曲尘会面,熬了一天一夜,总算是得知曲尘这门手艺是从何而来——曲尘说,他是跟一位不知名讳的游士学来的秘术,那游士的技艺高深莫测,几次当面传授时的模样都不尽相同。这易容术虽变化多端,但实施的成本也很高,捏造的假脸皮材料需要从南蛮之地重金购入,所以他一共也没做成几张,材料早便所剩无几。
宋铮搜查李府时也是好奇心作祟,打开木箱瞧了一眼。这一瞧简直吓得他浑身冷汗——他竟然在曲尘的成品里发现了他自己的脸!
宋铮带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回了府衙,忽而想起有一日宋来音抱怨,小丫头曾在街市上见过他,却没能得到回应一事。温如珂也觉得曲尘无缘无故捏造宋铮的脸皮实在是蹊跷,当即下大牢追问——可在这件事上,曲尘却牙关紧闭,任凭刑罚加身也坚决不透露一字。
温如珂总不能大刑伺候得把人伺候过去,只好暂时搁置。正巧前几日岳无衣送信回来,衙门里忙得焦头烂额,温如珂险些把他差使王苟查的事儿忘到脑后去。
广宁府四处行商的人不少,可敢到南蛮进出货的还真就不多。两国之间通商互贾条规繁复,像这种小商小贩多半都是私自往来,查起来是要锒铛入狱的。故而大多数人都不敢开口,怕惹祸上身。
王苟费了不少心思才打听到几位有门路去南蛮行商的商人,几番试探,竟当真有两位洗手不干的老大哥认出曲尘,说见过他来托他们购入一种特制的胶粉——这种胶粉即便在南蛮当地也价格不菲,广宁府这边儿知道有这种胶粉的人屈指可数,他们手里没有货源,便把胆子大门路多的吕渡吕贤修推荐给曲尘,只不过之后他们是否再有往来,便不得而知了。
温如珂看着嚼着糕饼的宋铮,一挑眉,“知道这吕渡吕贤修是谁吗?”
宋铮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但不是很熟悉,便摇了摇头,含含混混道,“不知道。”
温如珂默默地从宋铮对面的座位上挪开,轻快道:“我来广宁府上任之前的那两起灭门案你还记得吗,我看过卷宗,这吕贤修就是梁则梁生员夫人的情夫。”
宋铮瞪圆了眼睛张了张嘴,一咕哝,没喷出来,噎住了。
温如珂哭笑不得地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见人总算吐了口气才道,“走吧,去大牢清静清静,顺便找梁则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吕渡的事儿。”
今日晌午不到,这位花枝招展的媒婆就坐在了药铺门口。
涵翠楼大火一案虽未昭雪,但旧判已然推翻,杨謇的好名声总算是被搜搜捡捡地拼了个全乎,连带着为父守孝的杨不留也被人高看了几眼。媒婆成天张家长李家短的到处乱转,又不知从谁那儿听来,这走马上任就“大杀四方”的知府大人对宋铮杨不留师兄妹甚是看中——宋铮带着一拖油瓶,媒婆不好下手,可这杨不留还是黄花大闺女一个,怎么着也得宰一刀。
且不论杨不留这姑娘怎么就跟京城里的大人物拉扯得关系匪浅,就连知府大人也时不时地来药铺转上一圈儿,吃食物件儿不少送。虽然杨不留身上还挂着“仵作”下九流的名声,可若是嫁做人妇,舍了这些晦气也未尝不可,毕竟交情在前,她还能占着当官儿的和贵人的庇护,日后定会为夫家牵来不少好处……
就因着这些个贪图权势的念头,托人来跟言归宁打听行情的人三五成伙——言归宁冷眼轰走了一批不靠谱的,留下了几个可以瞧瞧的帖子,还剩下这么个脸皮厚的,隔三岔五便来药铺喝茶,不从言归宁那儿探来点儿什么口风,绝对赖着不走。
言归宁原以为那些贪图富贵,指望着杨不留嫁入豪门充当一块儿往来行商的通行令牌的混球已经算是恶心人恶心到家了,可谁知,今儿这位媒婆倒是与众不同非比寻常——她在药铺门口坐了得有两个时辰,直赖得言归宁拉着诸允爅想一起把人轰走,她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出惊人道:“我呀,是想给知府大人和杨姑娘说个媒。”
“……”
诸允爅惊得目瞪口呆,言归宁直接一口茶水喷了他满脸。
媒婆不认得坐在这儿的肃王殿下,嫌弃地递给他一条帕子,细声怪气道,“我可打听了,咱们知府大人呐,在京城就没有妻室,一门心思扑在了百姓身上。诶,您瞧瞧,他这到了咱广宁才多长时间?对杨姑娘上心得很……”媒婆话说一半,故弄玄虚的停顿了片刻,甚是担忧道,“但是吧,不怪我说,杨姑娘这个命格呀……太硬,容易克死人,你看她这双亲……那得是要么命带红光福泽深厚,要么命里带着煞气,这样的人才能制得住她,所以啊……”
言归宁一听这媒婆胡咧咧杨不留命不好,霎时冷下脸,他瞥了眼同样表情不善的诸允爅,对着媒婆冷笑道,“直接说,所以什么?
媒婆察言观色乃是一绝,她一瞧这二位脸上挂了冰霜似的表情,心里便是一哆嗦,可收人钱财,话还是得带到,“正巧许员外家的小女儿很是钟情知府大人,身宽体胖旺夫相。人家也不矫情,老早就托我跟温大人说媒,可温大人说,若是我有本事说动了先生您,把杨姑娘许给他,他便同意取了那许家小姐……许家小姐说,只要能嫁给温大人,哪怕做小,她也不介意……”
诸允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这温如珂简直就是狗急跳墙,还敢跟媒婆拿杨不留讲条件,哪儿有这么个托辞法儿——言归宁下次撞见他八成是要动粗。
等不及下次,言归宁这会儿已经气得快烧了眉毛,他面无表情地抄起鸡毛掸子,“不巧,我介意。”
媒婆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点儿言归宁东街一霸的名声,想来这人若是气急保不齐真的会动手,赶忙灰溜溜地跑了。没跑两步便瞧见杨不留送药回来,媒婆被背后两双眼睛盯得腿软,差点儿摔进杨不留的怀里。她刚打算跟扶了她一把的杨不留道声谢,余光就瞥见言归宁一挥鸡毛掸子,媒婆一哆嗦,直接脚底抹油,溜得没影儿了。
杨不留看着言归宁气得面色铁青,猜出这媒婆大抵是又来给她说什么奇葩的亲事,笑道,“这是又说了哪个缺胳膊少腿儿斗鸡眼的亲事了?把你气成这样。”
杨不留对这些涂脂抹粉的媒婆没甚么太坏的印象,她们说她们的,大不了杨不留再找点儿什么由头糊弄过去就是了。
言归宁扬起鸡毛掸子,作势朝着他这心大的闺女的身上挥了两下,毛都没挨着。他被媒婆气得快急火攻心,忍不住咳了几声,杨不留这下反倒心慌,急忙忙把人劝上楼休息,言归宁难得没在前堂硬撑,只是勒令杨不留务必看看他挑拣出来的名帖,瞧瞧有没有合眼缘的。
叮嘱完,言归宁便慢慢悠悠的往药铺楼上走,没几瞬又“噔噔噔”跑回来,虎视眈眈地瞪了诸允爅一眼。
诸允爅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睛,挨着杨不留坐下了。
然后他便瞧着杨不留审阅文章似的,认认真真地看起了名帖小像。
诸允爅这几天看媒婆往来走去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儿,这会儿见杨不留似是当真,开口都是阴阳怪气的,“不留……你还真有意愿成亲啊?”
这话一出口,诸允爅就在心里埋怨了自己一番。
“嗯……”杨不留没抬眼,也没瞧见诸允爅眨眼懊恼的表情,她眼神空了一瞬,似乎是在侧耳听着楼上的动静,而后才缓缓说道,“说实话,没甚么意愿。以后如何我也说不准,现在嘛……亲事与我而言不过是徒添烦恼。但我师父最近身体情况不太好,总是急于把我托付出去,终归是要适当看看,让他放心些的。”
诸允爅缓缓道,“既然都要看,那你看看,本王如何?”
杨不留修地抬眼,转而眼皮落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曲解了一番,“殿下是否有治世之才,我不敢妄言——虽说,我有心助殿下山河家国,可毕竟文不成武不就,在广宁府帮殿下排忧解难倒是勉勉强强,但殿下日后总是要离开广宁府的,不是吗?若是此番能从广宁府全身而退,殿下大抵是要回北境的;倘若不能,殿下怕是即便再不愿,也要回应天府那个深潭待上一阵。既然是要归于殊途,殿下又何必在乎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对您的看法呢?”
诸允爅脸色微微苍白了一瞬。
他虽知杨不留难得回避着顾左右而言他实属别有心意,可她这话却是也委婉地提醒了他一遭——生于皇家,他这个性子,注定是难以在一处安稳的地方安身立命的。
诸允爅陡然生出一种前路无望何求堪多的迷茫。
那日送走温如珂,杨不留拉着他多说了一句话:“殿下恕我直言,这朝堂之上,想陷你于不义之人,恐怕不止一个。”
诸允爅知道,自从他领了帅印,这朝堂就变天了。
太子宽厚,昭王锐利,宪王虽尚未建衙,但秦相在其背后,也是颇多野心。诸允爅手掌兵权立于这几人中间,说他无心朝局,谁都不信。
连当今圣上,他亲爹都不信,巴不得早日拿了他的帅印兵权,让他在一滩泥淖里自生自灭。
诸允爅对于自己的生死看得比旁人要淡,但北境一日不平,他这心里便一日割舍不下,死也不能瞑目。
早在自应天府出发时,诸允爅便给北境叶胥方辰送过信。虽说奸细已除,可他还是对那伙不要命的拓达人不放心。
诸允爅回京之时跟诸荣暻提及过增兵一事,可朝中皆以为北境几场大捷,拓达递了国书伏低做小,肃王追杀之举乃是枉顾天理,倒不如换来几年安宁为妙。诸荣暻又掂量着他儿子手里有多少兵,含糊其辞拖延不决,北境之事尚无定论,反倒把他一竿子把人支到了东北。
诸允爅对于他这个亲爹的想法捉摸不透,可对北境诸多事宜却是心知肚明。拓达族民风彪悍,被人摸到营地杀了一名谋士乃是奇耻大辱,此时却甘愿摆低姿态,实在蹊跷得很。若估量不错,一年之内,拓达定是要趁虚而入,一雪前耻,报了这个仇的。
但诸允爅此时却领着钦差的职务,威风八面地被扣在广宁府不能动弹,着实可笑。
诸允爅面无表情地愣坐在原地。
杨不留见他这副神情,心上忍不住颤了一颤。她以为是自己无意之中戳了他注定颠沛的痛处,便又道,“虽说华而不实的话说着并无意义,不过殿下若是心有顾忌,我也不妨跟你说这一次……”杨不留忽而郑重道,“殿下大可放心,既然我当初答应过你,要帮您理清局势,便不会因为您身在何处而有所懈怠。多的我无法保证,但倘若是我能推断之事,我定会让殿下无后顾之忧。殿下之前说过,会护佑我无伤,那我便也可许诺,只要殿下开口,我定会拼死护住殿下的身后。”
诸允爅闻言一怔,手上一抖,一杯茶水尽数洒在那些名帖小像上。
诸允爅实在是好奇,在这样一个偏隅之地,在见识过如此世事冷暖,杨不留究竟……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听说不少这世上巾帼不让须眉,但杨不留分明算不得一身戎装的飒爽,却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让人吃了定心丸一般,笃信无疑。
她年幼时也这样吗?好像听宋铮和言归宁说起过几次,她年幼时也是这般掷地有声的。
诸允爅太想知道她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会是怎么明眸恣意的样子了。
他鬼使神差地落进她一双墨玉分明的眸子里,忍不住翘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杨不留见状也笑了笑,并不在意地拎起名帖,甩干上面混了墨的水迹,继续端详翻看。
诸允爅缓过神,又开始锲而不舍的偷摸吃醋,“有这么好看?”
杨不留很淡定,“好看啊,早先那些媒婆送来的肖像画都是好看的,看那落笔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位画师,这个画师姓廖,对着一头花猪都能画出美人像……单看这个欣赏欣赏便罢,真人长什么样,实在不敢恭维。”
论长相,诸允爅还是很有自信的。他压下杨不留手里的名帖,一扬眉,“他好看,我好看?”
杨不留慈爱地看着他微笑,“你好看。”
最近也不知为什么,肃王殿下以往时不时风骚的撩拨竟换了招数,引人注目的模样倒像是学堂上稚嫩笨拙的小小书生,幼稚又有趣。
杨不留从不掖藏着对诸允爅的认可和赞赏,这种坦荡很微妙的保持着一种既亲近又可随时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诸允爅有点儿失落,她越坦然他就越心慌。他期待着杨不留能在他面前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哪怕是愤怒的。可杨不留习惯于在亲昵当中横起一堵无形的墙,固步自封,也把诸允爅推拒开外。
诸允爅很沮丧,他连个趁虚而入的机会都没有。
杨不留极善察言观色的看出诸允爅面露关切的神情,却不确定他是关心她的终身大事还是关心她这个人,这其中细微的差别让她稍有费心,不过还不至于想得太多太认真。
诸允爅显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真心地咧嘴一笑,转而瞥向杨不留送药带回来的一大包糕点,稍有不解,“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怎么买这么多?”
杨不留一晃神,“哦……不是我吃的。我晚点儿要出去,是买给星桥的,顺便去找孔先生打听一些消息。”
诸允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孔先生”是何人,“你找他打听什么消息?”
杨不留稍顿了一下,“……星桥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