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珂风风火火地带着宋铮和一众捕快赶到柳医堂时,传说中欺瞒霸道的小混子一个没看着,哭喊求饶的怂包蛋倒是不少。
知府大人傻眼片刻,绕过满地打滚的小混混,拍了拍肃王殿下的肩膀,“下手这么狠?过分了啊。”
诸允爅看见来人略感意外,“有人去衙门报案了?聚众闹事怎么还用得上劳烦知府大人大驾亲临,这么兴师动众的?”
“变着法儿的损我是吧?不过要是寻常人挨揍我还真不至于亲自过来逮人……”指使着宋铮先散了围观百姓的温如珂一挑眉,他抬手点了点蹲在街角的小乞丐,“那小孩儿跑到庄望那儿报的信,庄望让他来找我的,说是我妹妹被人欺负了。”
诸允爅看了看抱着破碗蹲在那儿冲他们挥挥手的小乞丐,忽的就恍然杨不留这遭“苦肉计”是用在了谁身上——温如珂毕竟与柳慎宜没甚么掏心挖肺的交情,柳医堂遭人算计欺负,知府衙门也只称的上尽力。可倘若这帮混蛋欺负到杨不留头上,偏偏她还不肯主动开口求人相助,温二公子一旦得知,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诸允爅心道,以往相处,温如珂是同辈世家子弟里年纪最小的,大伙儿都拿他当弟弟,如今寻了个妹妹才知道,他竟颇有些当傻哥哥的潜质。
自从确认杨不留当真是温家所出之后,温如珂简直恨不得把他这个妹妹多年来欠缺的关爱一股脑儿的补回来,亏着杨不留是个无欲无求的,否则保不齐摘颗星星的事儿他都做得出来。
广宁府的乞丐几乎每人都想在庄望那儿讨口饭吃。杨不留彼时看见有乞丐在围观,自然清楚如此冲突之事庄望很快就会得知。庄老板定然不会亲自出面解围,砸了自己只听不问的招牌,可不出面不代表他不会顺水推舟摸一摸闹事的人从何处而来,再给知府大人行个方便——肃王曾听杨不留提起,温如珂自去庄生阁那一次之后,也不知私下里同庄老板达成过甚么协议,各处商家也好,街市也罢,琐碎杂情庄望都会挑重要的详禀,温如珂自掏腰包,银子月结。
流言蜚语如同荒山野草,砍不完烧不尽,若要彻底断了这些琐碎,掐断源头方才行之有效——杨不留太清楚其中利弊,如若想让这谣言来源之处的人无信可言,那便要清楚花钱雇人的是谁,这人有何见不得光的弱点。
她大抵是猜出花钱雇人的混蛋是谁,闹这一次无非是打算借力打力,既找了个无关痛痒的由头让温如珂下定决心拍死这群闹哄哄的苍蝇,又能替柳慎宜把这祸事斩草除根,简直一举两得。
因着拿木棍抡了杨不留一下而被肃王揪住不放的小混混抱着温如珂的大腿痛哭流涕,仿佛叫嚣嘚瑟的人从来不是他,他也不知是被打傻了还是压根儿就没什么眼力,临死还要拖个人下水,“大人,这人当街打人你就不管管吗?”
“哟,这位我还真就不敢管……别说打你,打死你都是你的荣幸。”温如珂冷哼了一声,转头故意谄媚地执了一礼,“不过肃王殿下,我妹知道你出来帮她出气吗?”
诸允爅自己威风完了,闻言一怔,“……应该知道吧,我没跟她说。”
温如珂噗嗤就乐,“那你这揍的什么劲呐,英雄救美,人不知道你不白救了?拎回去再打两下啊!”
温如珂本是一句玩笑,孰料肃王当了真,拎着脚底下的倒霉蛋就往药铺跑,扔到药铺门前的台阶下面,正把端着洗菜水准备泼到门前的杨不留吓了一跳。
她看了看微微仰着下颏的肃王殿下,又瞧了瞧鼻青脸肿的小混子,忍不住想笑。
虽然被护短的感觉甚好,不过这小混子方才被她揪着痛处敲了几下,转眼又挨了一顿实打实的胖揍,着实有那么丁点儿可怜。她把这哼哼唧唧的小混子扶着坐起来,大致扫了眼他脸上身上的伤,疼是肯定会疼,但都不是要害,“该问的话我都问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看见有人去医堂还敢动手?岂不是讨打?”
小混子挨揍的时候是一个德行,看杨不留好脾气又是一个德行。他不领情,一把推开她,直接把人摔在台阶上,嘴里还骂骂咧咧不消停,“你个贱|人!原来你们俩是一家的!告完状还在这儿装什么观世音,你算什么东西!你等老子伤好的!我弄不死你!”
杨不留这下摔的可惨——她没设防,也没料到这混小子猛地攒了这么大的力气,手腕直接撑在了台阶上,破了皮不说,磕得当下便动弹不得,十之八九是寸劲儿扭了。
肃王看见杨不留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霎时便沉下来,隔壁院子里等主子回来的仨人听见动静都跑出来,腰间一把比一把长的刀立马唬得小混子闭上嘴,战战兢兢地爬不起来。
吓唬人岳小将军手到擒来,他一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善,当即抽出匕首,逼着小混子的脸贴过去,“殿下,这小子哪儿不招您待见,我帮您割下来……我看这嘴就不怎么干净,别碍了您的眼……”
可惜他们家殿下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他——诸允爅把错愕到震惊的杨不留捞起来就走,撂下一句,“随你的便,玩儿够了给温二送过去,关他半个月。”
“……”岳无衣打了声响指,把齐齐回头看向肃王背影的俩小子的魂儿叫回来,忿忿道,“一老流氓有什么看的,白宁,把人送衙门去。”
老流氓抱着杨不留走了不过十步,转头就被她一把揪住耳朵,说甚么也让他松手。肃王殿下虎着脸,对杨不留道,“别乱动。”
杨不留疼得冷汗都落下来,“你别着我手腕呢!疼!”
肃王在杨不留这儿端不起狠劲儿,勉勉强强蹦出这一句,却被杨不留一下子噎了回去,当即慌了手脚,放下人捞起她两条胳膊,“哪儿疼?这儿?”
杨不留抬起没事儿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被捏到红肿处猛的“嘶”了一声,“不妨事,擦了药两天就好。”
天大的伤到杨不留这儿都不妨事,好像她真的天生痛感迟钝。肃王多少有点儿丧气,护不得杨不留周全这事儿都快成了他的心病,“日后若是再有这类事情发生,找我说一声就是了,那些个混子都是滚刀肉,就怕比他横的,你想的法子固然有效,可总归要自己受苦,日后被人发觉还要说你的不是,不妥。”
这么多年杨不留几乎算是无依无靠,借刀杀人虽说历来为人不齿,可硬碰硬她又碰不过,又怕旁人记仇找药铺的麻烦,实在忍无可忍时方才会出此下策——这辗转的策略搁在街头巷尾是撺掇可恨,搁在朝堂里算搅弄风云,哪个名声都不好。
所以言归宁才说她不是省油的灯。
如今有人回护,杨不留其实是不习惯的——曾经大大咧咧许诺说要护她闺女一辈子的杨謇都没能践言,她实在是不敢轻信依赖谁。
杨不留怕辜负了诸允爅的好意,只能笑了笑,“没办法,习惯了,日后争取改正。”
日后争取便是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改了——诸允爅叹了口气,知道强求不得,转念问起雇人到医堂闹事背后是何人指使。
杨不留活动活动手腕,惊喜地发觉肃王殿下擦药按摩的手法不错,夸了两句,缓缓道,“广宁府大的医堂就那么几家,柳医堂长久以来算得上是一家独大,其他医堂倒是有两三家惯常寻些个歪门邪道,闹事的动机倒是都有的,只不过有这财力雇人造谣生事,说起来八成也就剩轩和堂……方才那小混混说漏了嘴,也算是确认了。”
轩和堂起家并非行医,而是倒腾药材低收高卖从中盈利。轩和堂许老板低价从奴儿司收购野山参,通过私自到南境行商走私的商贩高价售出分成,再偷偷买一些什么不传秘药回来,以灵丹妙药之名售出,专门坑骗那些土财主——有何效用不得而知,不过好在几乎没惹过乱子,官府查处无名,只能作罢。
杨不留今日之举虽是一时冲动,不过也不是平白算计。
自从上次得知奴儿司边境行商之后,鄢渡秋派人暗查,发现行商客旅中有药材粮草往来运送——此事非同小可,温如珂得知消息片刻不敢放松,以轩和堂为首的几家医堂都在暗查之列,苦于没有实证,抓不住把柄,此番雇人闹事正好是个可以搜查的由头。
即便搜查一番仍旧一无所获,轩和堂与南往行商之人往来密切,温如珂亦可借机从那儿获悉去南境私自行商之人的行程,也好为抓那个买卖易容胶粉的吕贤修提前排兵布阵,等他上钩。
杨不留坦然一笑,“不过我最初也不过是想给那造谣生事的人一些教训,确认是轩和堂动的手才有这些推测。而且就算殿下今天不帮我出气,二哥没能知晓我同那些混混在柳医堂门口打架,我也有办法给他们添点儿麻烦……毕竟当时那么多人看着,一群人打一个,肯定是他们不占理,这事儿一传开,到时候随便放出点儿什么风声,就够轩和堂喝一壶的了。”
诸允爅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一动,“怎么,你还有轩和堂的把柄不成?”
杨不留弯起眼睛,支吾了一会儿,“开门做生意的嘛,哪儿能一丁点儿猫腻没有,只不过是论不论得罪之分。轩和堂无非就是……一年多以前吧,有一位老财主,为了跟一个年轻姑娘鬼混,生前吃过轩和堂的秘药,但到底是年纪大了,作过而死……他家里人不知道老头儿买药的事儿,只觉得老爷死状不雅,所以偷偷拜托我收拾过残局。”
杨不留瞥见肃王殿下尴尬了一瞬的眸色,立刻微微侧开视线,不去瞧他脖子以下的位置,“……那药我见过,还好奇尝过,就是普通补气血的蜜丸……只消随意找庄望漏点儿假药的风出去,制假造假之人放出的口风谁还能信,势头自然就倒过来了。不过既然殿下已经替我出了气,还是算了。毕竟需得嚼人口舌,死者为大,到底是不太好。”
她这话一说完,诸允爅脑子里一时乱七八糟的。他不知是该感叹杨不留什么都敢吃,还是好奇这作过死的残局该如何收拾,末了满肚子话只蹦出来一句,“你为什么总找庄望呢?”
杨不留莫名其妙,“……他不是包打听吗?散布消息是他的长处啊。”
诸允爅脸色又沉下来,“以后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同我说便是。”他顿了一下,强调道,“不能找别人。”
杨不留忽而明朗,忍着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那我二哥……”
诸允爅气急败坏,“温铁蛋也不行!”
府衙后院。
温铁蛋突然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宋铮抹了把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略带嫌弃地起身阖了窗子,“祖宗你可长点儿心吧,知道自己沾不得凉还吹风,生怕风寒好得太快是怎的……”
温如珂一个喷嚏把自己打得头昏脑涨,伏案缓了一会儿,“你抓紧去洗个脸洗个手,别被我传染了。”
宋铮不以为意的一摆手,又坐回去,“见天儿跟你待在一块儿,要传早传上了——今儿一早你去找那个陈李氏聊什么去了?”
“传染你不要紧,我就怕我好不容易恢复了再被你给传上……”温如珂抬手挥散眼前的星星,“没聊什么,就问问她跟陈老板的奸|情。”
宋铮甩了他一身水珠,坏笑道,“嚯,大人这口味儿可以啊。”
温如珂冲着他弯了弯眉眼,脚底下狠踹了一记,“陈李氏之前的相公就在陈家矿上做工,因为常年不回家的缘故,陈老板每次回广宁府都会前来探望,一来二去,半年不到就勾搭上了……只不过后来陈李氏的相公被矿道塌方的落石埋了,两人的姘头关系方才坐实,之前都是偷着来的。”
宋铮依着陈立的年纪推算了矿道塌方时他的年岁,好像那会儿自己还四六不懂满街跑来着,他挠了挠头,“那时候年号刚定吧,官矿太多无力操持,这才转手卖给私人。前朝外族遗留的东西,别的不说,各类工事都是实打实的结实,那么多年都没问题,这人也是倒霉,飞来横祸,媳妇儿还跟自己老板有一腿……”
温如珂却晃了晃手指,又轻轻点了下桌面,“我同陈李氏问话可不是因为这个——矿山的工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一般而言,边坡陡峭,雨水容易沉积那侧依照常理是不会挖什么矿道矿井的。可陈李氏同我说的却是,‘她相公被压在陡峭的山脚下,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你怎么看?”
宋铮眼神儿落在温如珂的指尖上,半晌才明白过来,“大人的意思是……塌的那个矿道有问题?”
温如珂没点头,只是挑了下眉,“被毁掉缺失的地方志和卷宗我差不多整理了一遍,赵谦来一把火烧掉整个卷阁,可残留下来的部分却是断续的。也就是说,他故意把一部分卷宗烧得灰都不剩——这部分,大多都与广宁府这两处矿山有关。庄望之前提醒过我,这两处矿山似乎有问题,如今看来,不止有而已,这问题大了去了。”
宋铮听见庄望的名字皱了下眉头,正要开口,门外便听王苟报了一声走进来,“大人,宋大哥,李老板一个时辰之前驱车到了广宁府,回府上落了一脚,呆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出了门,往陈家去了,侯子在盯着。”
“那小子不是伤得挺严重吗?好利索了?”宋铮随即拧起了眉,“李老板心够大的,他儿子都死透了,不在家哭,往陈家跑作甚么?”
温如珂略一沉吟,“王苟,你去药铺同肃王殿下禀报一声,宋铮——”
宋捕头精神抖擞的抓起官刀,“堵人?”
温如珂按下他的手臂,“你先去盯着,探探口风,不急着声张,看看他们背后还有何人。”
宋铮点头称是,而后忽然道,“那大人你呢?”
温如珂“唔”了一声,当机立断道,“李家的账本除了李老板以外,还有人见过……我去大牢,逼问曲尘。”
散了人,温如珂熟门熟路地摸到曲尘的牢间,没卸锁,隔着铁栅栏看着蓬头垢面的曲尘。
最初温如珂放风查账时,曲尘还是假冒的李家少爷李云间,曾亲自理过李家那些烂账——温如珂不信他一点儿没察觉有何不对之处。
曲尘掀起眼皮看向温如珂,栅栏外那人便挥了挥手,算是打声招呼。
温如珂抬手朝着老钱的方向轻压了两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转头被大牢里湿腐的味道呛得一咳,喉间粗重地响了两声。
曲尘眼神一闪,“大人若是身体不适,何苦每日来这牢里看我和张老板呢?”
温如珂抬眼看向牢墙上猛灌凉风的铁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谁让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嘴硬呢?不过今日我不找张老板,我只找你。”
曲尘一怔。
温如珂仍旧望着铁窗的方向,隐约从秋风里捉到一丝香火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保不准是真的吹风吹大发了,站了一炷香不到就觉得头重脚轻。站在牢中的曲尘却在嗅到烟味时当即屏息,他猛地回头,只见一缕轻烟袅袅地随着秋风吹入牢房之中。
再一转身,温如珂已然“哐当”一声砸倒在地面。
曲尘下意识飞身去捞他,可隔着栏杆,他只来得及揪住他的袖口——温如珂摔得疼了,眉间一皱似是转醒,平静地喘了两口气便彻底合上了眼睛,睡得无声无息。
窗外幽幽地垂了半颗头下来,阴恻恻地唤道,“曲尘,主子有话带给你。”
曲尘捡起地上的碎石砾,咬牙切齿地朝窗口狠砸过去,“别他娘的跟老子装神弄鬼!红乐,有话说有屁放,老子是受过他教诲,但我不是他的狗!”
红乐姑娘不声不响地盯着他,扔了一颗药丸给他,“我这迷药效用有限,你若是不想把外面的衙差叫醒招惹进来,还是安静些为好。”
曲尘周身一抖,苦笑着坐在地上,抱头道,“……他让你带什么话?”
“这颗药可以让你假死越狱,吃不吃在你。”红乐轻声道,“主子说,张家人因为万濯灵身孕怕受牵连,拖延着不肯交出证据,夜长梦多……你把你知道的和盘托出去。”
曲尘惘然,“我知道的?我也就知道李家账上每年都有一笔钱被凭空做掉……这跟……”
“你娘亲的病近来愈发的不好了,若是……怕等不到那个吕贤修带药回来。”红乐只管传话不听抱怨,撂下一句话便没了踪影。
“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