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醒醒大人……”
宋铮单膝跪在地上,托着倚靠在他身上的温如珂,空出来的手在隐约有转醒迹象的人脸上轻拍了两下,嘴欠的小声补了一句,“嘿,温铁蛋,醒醒——”
温如珂眼皮还黏着一半儿,发麻的胳膊先抡到宋铮脑袋上,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你可闭嘴吧……”他动了动酸疼的脖子,左右一扭,竟然僵得不能动弹,疼得他嘶嘶哈哈的哼了两声,“嘶——诶哟哟……我这怎么还睡过去了……?”
“何止睡过去,我要不喊你你都快打呼噜了——”宋铮拦下温如珂打算再软绵绵地抡他一拳头的胳膊,先把这火柴杆从地上捞起来,扛到一旁坐着,“牢房里人都昏过去了,应当是有人下了迷药,只不过你睡得最深,我给你灌了甘草汁你才醒。”
“唔……”温如珂仍旧捏着动弹不得的脖子,砸吧砸吧嘴尝出一股回甘的味儿,又忽然觉出腮帮子疼,想来八成是被宋铮掐着脸生灌进去的,他慢悠悠地转了转脑子,忽然一激灵,猛地蹿起来,“我睡了多久?牢里情况怎么样,有人越狱还是被劫?”
“别紧张。”宋铮把人按住,扬起下颏指向窗外,天边已是彻黑,“你睡了将近两个时辰。牢里情况正在整理,门外看守没中招,也并未发现有人潜入潜出,牢中犯人亦无逃离迹象……我猜测——”
温如珂晃了晃晕成浆糊的脑袋,仔细回想着方才这迷药是从何而来,后知后觉地发觉许是闻到的烟火气有问题。他拧巴着眉毛,抬眼看向话说一半神色紧张的宋铮,“你猜测到什么了……”
知府大人走马上任至今,雷厉风行树敌不少,寻常百姓对他姑且算是又爱又恨,爱他清正廉明不沾淤泥,恨他大刀阔斧得乱了他们的生活。可温如珂的行事之风落到当地各大世族商眼里就只剩了恨——毕竟阻人财路,很难不让人恨之入骨。
宋铮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道,“……会不会是有人想谋害大人?”
温如珂倒是通透,估计是对自己所作所为认知深刻。他并不否认“谋害”一词,却也只是轻快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想杀我那还不简单,只要挑你不在的空档,一刀就能解决问题,何必大费周章浪费迷药?况且金吾卫都在衙门里,挑日子动手也不会是今天。这次应当不是冲着我来的——你方才说只有我中的迷药最重?曲尘呢?我跟他呆一块儿,他难道没中招?”
宋铮这点儿警惕性还是有的,他发现温如珂之后并未打开牢笼查验,而是站在栅栏外扯嗓子把人喊醒,“问了,但他说他学过武,闻到味道不对劲就屏息了,所以只晕了一小会儿。这小子嘴里没实话,我拎出去让老钱审着呢。”
温如珂捏了捏眉间,勉强打起精神,怕老钱当年刑讯逼供的臭毛病又重出江湖,索性晃晃悠悠地迈了几步,被宋铮拎着衣领拽到了审讯的隔间。
老钱莫名的对见天儿往大牢里跑的温知府有点儿犯怵,见他过来当即立正站好。温如珂却摆摆手,吊起眉梢瞥了曲尘一眼,看着他那张忿世嫉俗的脸和那副即便他说谎也拿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嗤笑了一声,勾了勾手指,让看见他气儿就不顺的宋铮甭搭理他,故意挑起话茬,“李老板那边怎么样?”
宋铮一愣,悄悄伏在温如珂耳边道,“大人,这事在这儿说……不妥吧?”
说完,他朝着温如珂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曲尘在当场,张风鸣就在不远处的死牢——温如珂却笑,眨眼微微颔首,让他但说无妨。
宋铮不知道他们家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经验之谈,听他的话总是没错的,“我赶到陈府之后,暗中候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辰,陈老板和李老板二人便经由陈府后巷驱车去了张家——哦对了,不是封的那间大宅,是张永言和万濯灵住的府邸。”
温如珂略一沉吟,“找的是谁?”
“……嗯……”宋铮也学着他捏下颏的动作顿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是万濯灵。他们二人在后院敲门时,张家人没让他们直接进去,反倒是过了一会儿,小丫鬟带着张永言亲自去迎过一次,但感觉张永言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温如珂点了点头。因着杨不留的原因,温如珂对张永言这个被父母娘子回护的窝囊废没有丁点儿好感。他余光定在眸色有些晃动的曲尘身上,转而抬眼,“继续说。”
擅自入人宅院之事官府中人到底是难以行得方便,宋铮带着侯子蹲在巷口,远远观望着张府后门三开三闭之后,陈李二人方得入院。
只可惜,这二人却是愤愤而入,悻悻而归。
宋铮候在门外不知这些人作何交谈,略觉急切,打算冒着挨罚俸饷的风险到张府屋顶上探探口风,又叮嘱侯子带人,好生跟住陈李二位老板。
他嘱咐完便自顾自地翻身上了院墙,却被身影一晃的岳无衣抓了个正着,直接从张府的屋顶拖了下去。
岳无衣低声道:“小心打草惊蛇。”
宋铮一路随着岳无衣落到巷口,交相问询几句方才得知,肃王殿下得到王苟禀报后,当即派了岳小将军到张家探听,老早就伏在屋顶,把李老板和陈老板同万濯灵相商议的话听得八九不离十。
温如珂替户部巡吏彻查项目时便有发觉,赵谦来有相当一部分的钱款来源不甚明晰——起初他以为是商家行贿而来,后来经由庄望和肃王两次揣测提醒,末了整理卷宗方才盖棺论定,广宁府以北这两座矿山怕是成了赵谦来之伍的摇钱树。
宋铮神色不善道,“岳小将军说,陈老板李老板被大人您再三催促查账,心生恐惧,担心牵连家里,这才找到万濯灵,让她务必帮忙销毁私自流通矿产的证据。”
“……还真有证据。”温如珂一笑,“万濯灵怎么说?”
宋铮顿了片刻,把方才听到的复述从头捋了一遍,“万濯灵说,‘张老板为保全他儿子和我腹中的孙儿,绝不会轻易出卖二位。’陈老板李老板都是人精,自然不肯轻信,语气不善的逼着万濯灵至少要把钥匙交出来……”宋铮挠了挠脑袋,“岳小将军说,似乎说到这儿的时候陈李二人动了手,屋子里乱作一团,只隐约听万濯灵说钥匙不在她这儿,她现在也是无能为力。”
温如珂一扬眉,“然后呢?”
宋铮稍作回忆,摇头,“没了,后来万濯灵身子不适,候在门口的张永言就差人把他俩赶出去了。不过这个钥匙……”
捆缚在曲尘身上的链锁忽然哗啦啦的一声响。温如珂抬眼看他,摆手让吹胡子瞪眼的老钱姑且到外面守门,这才问道,“曲公子可是有话想说?”
“愚蠢!”曲尘开口毫不客气,只不过声音又急又厉,忍不住咳了几声,“咳……咳咳……利益相关者明面上互相勾结,背地里恨不得暗中拿捏彼此几分,见风使舵若不能成,定会过河拆桥,死生不管。”
他这话说得有点儿刻意,文绉绉的词儿温如珂倒是清楚明晰,一旁的宋铮却是反应了一会儿方才明白。
以往广宁府中间横着一位赵谦来做和事佬,上面贪图钱财,下面贪求权益,上下各取所需,赵谦来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官商勾结乃是顽症,应天府外至京畿亦不少见,好在大多能彼此牵制,谨慎得很,酿成大祸的屈指可数——可落到地方上,形势便大不相同。一般而言,官府并不忌惮商户在底下偷偷使绊子,因为权利所及之处大事小情官家都能摆得平,商家若想长久,自然不敢随意造次——怕只怕上面的官老爷们听风就跑,把祸端都扔下来,事到临头,怕是这些商户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陈老板李老板此举无非是想自保,自保不成也要自以为掐住七寸一般捏着上面的证据,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
这个明面上的七寸,以前是赵谦来,现在是张风鸣。
张风鸣最初应当是同赵谦来穿一条裤子的,一个负责往来运送,一个负责上下调和,两人手里可以触及的证据不一定一击致命,却是桩桩件件都不敢小觑。这两个人都是鸡肋,可杀又不敢杀,怕他玩儿个什么破釜沉舟,想留又不敢留,天晓得他手里掐着的证据究竟有什么——陈老板李老板简直焦头烂额,两人寻路无门几经辗转,此时猛然惊觉闻戡都的意图他们已经揣测不清了,如此无法,只能冒险抱团保命。
偏偏张家这根儿摇摇欲坠的救命稻草另一头还牵着一个闻家人。
闻戡都仗着自己镇守一方,以为朝廷不敢轻易拿他怎么样,赵谦来是死是活他都懒得管。可跟他有所往来的商户都慌了,户部巡吏来一次他们都心颤,现在大肆惩处的狂风已经从南直隶卷到了北直隶,宣同府都已经风声鹤唳,保不齐明天一早刀就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半个身子都已经摇摇欲坠——即便想淡定自若,怕是也没那个资本了。
只消他们自乱了阵脚,招摇着手里的证据寻求自保——正如曲尘所说,若是联手无望,离狗咬狗那天也便不远了。
温如珂睨了曲尘半晌,冷声道,“曲公子可是从李家账目上发觉了什么端倪?”
也不知是讶异温如珂的推断利落准确,还是惊诧于温如珂瞬时冷得令人发抖的声音,曲尘莫名的哽了一下,反问道,“大人可知,李家的铁矿是怎么买下的?可知矿上有几坑几道?可知矿山开了这么多年,都有何买家,又盈利几何?”
曲尘恢复满脸不屑的模样,斜觑着温如珂敛眉不善的脸色,自顾自答道,“大人自然不会知晓,因为官府记录的地方志和卷宗被悉数烧毁,只要李家隐瞒,广宁府中有事牵扯,大人无法出城亲自去矿山查勘,这些事,便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下去,直至所有证据被善后销毁为止。”
曲尘忽而冷笑了一声,“在下不才,还真就碰过李家的账本,不妨同大人直言——李家每年都会有一笔不小的数目被抵消做掉,而这笔钱,则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大人可以猜一猜,这笔钱,究竟去了何处……”
药铺。
肃王一封信送到北境,回信照例是两封——叶胥方辰俩人历来不嫌费劲的每人回禀一封。虽说一个粗话满篇一个文绉拗口,但其实所书内容差不多,俩人无非是一个嫌对方文采不行,另一个嫌对方只顾着拽词儿正事说不清。
岳无衣方把在张府听来的话学给肃王殿下,手上接过杨不留特意温着的饭菜再三致谢,这才坐下,一边吃饭一边等着正在读信的诸允爅再作吩咐。
据徐亮所言,肃王那封送到镇虎军的信简直可以算是力挽狂澜。
彼时诸允爅察觉龙椅上那人有意拿掉他镇虎军主帅的头衔,但碍于一时无可用之人,亦或是姑且信了血脉相连几分,所以仍在试探。肃王若是识时务缄默无声,也许那位会再做考量,然而一旦他手下的兵逾越了规矩,那便是顶着肃王的旗号公然造反——即便诸允爅愿意一力承担,镇虎军怕是也难逃一劫。
诸允爅犹豫再三,方才写了那封信。
叶胥方辰在肃王请领帅印之前便驻守在北境,一正一从二品护军战功赫赫,当年差点儿连初至北境的肃王都被他们拿住三分。
这二人看似一位狂傲洒脱,一位内敛端正,实则是一个赛一个的火爆脾气,肃王方到北境阵前时甚至曾被指着鼻子骂过他老子,就连岳无衣皮上天的性子在这二位面前也得收敛几分。
留着打仗不要命的两人在宣同卫镇守,即便北境偷犯,肃王都能处之泰然,毫不忧虑。
但若是有心人故作挑拨,那才是大麻烦。
镇虎军自上而下一脉相承的护犊子,尤其是对同他们出生入死却未得重视的肃王,任何诋毁诽谤在他们眼里都是死罪,就怕有人从中编排,这二位头脑一热不管不顾——肃王在广宁府情况未卜,岳小将军押送犯人途中惨遭偷袭,当今圣上有意革去兵权……哪一条被叶胥方辰听了去都是上纲上线的大事,难说他们会不会直接拎着刀当场砍人发难。
故而肃王送往北境的信上其实并非确有所指的命令,更多的是安抚。
一来遇事断不可轻举妄动;二来无论上面扣了什么罪名到肃王头上,切勿回护顶撞,顺其自然即可,否则必会让镇虎军引火上身;三来坚守北境,沿境守备不可放松警惕,一旦有险情战事突然打响,如若情况不明,当即封锁拉阵。为防有人从中作梗,除玄衣卫明旨和岳无衣亲传的印信,任何指令下到阵前一概不接。军中若有异议冒进者,就地正法;传令者倘以抗命要挟,只说镇虎军曾出过细作,不敢接令即可。
赶巧,徐亮抵达镇虎军军营当日午时不到,户部便派了人来通报,说是宣同府知府宋禄举报肃王敛刮钱财,勾结商户私设铸钱厂,户部隔日便会来人,彻查此事。
叶胥方辰看见肃王来信时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劲,两个人一前一后急得原地打转,这会儿听了这户部来的小鸡崽子一通叫嚷,当场炸了一个——好在方辰比叶胥稍稍冷静几分,憋着一肚子火应下了配合彻查的差事,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唱着,好生送走了怕得浑身直哆嗦的户部巡吏,转身回到营帐里才掀的桌子。
不过总归没招惹乱子,末了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写了两封信让徐亮捎回广宁府去。
信上所书大多是北境近日的情况,除却打了两伙响马,诸事还算安定——肃清北境时拓达失了一位细作军师,部落纠缠多年似乎也有休养生息的打算,小拨部落日常挑衅,连个水花都砸不起来,留心即可,不必挂记。
唯一头疼的事儿就是宋禄乱扣屎盆子,害得北直隶以北,往宣同卫这段防守困难的山岭路段防御工事被迫暂停,户部不紧不慢的查账查案,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岳无衣一边嘬骨头一边把视线从信纸上拔起来,掀起眼皮看着诸允爅,“镇虎军自上而下的威信没得说,只要这俩炮筒能沉得住气,就没事儿。反倒是这儿……我趴过几回张家的房顶,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万濯灵说话没个准儿。之前殿下不还说她来找您求饶,还说自己啥都不知道?依我看啊,她啥都知道,故意不说——还钥匙……哪儿有什么钥匙?”
肃王有点儿走神,岳无衣不打算招惹他,便把目光落到杨不留身上,“杨姑娘,你知道他们藏证据的钥匙在哪儿吗?”
杨不留笑了笑,稍一点拨道,“那枚翡翠扳指。说是钥匙,也可能是信物或是凭证,扳指被二哥藏起来了,不会有甚么问题。至于万濯灵……她不过是在权衡,闻副都统和肃王殿下谁能更胜一筹……所以我猜,她两边应当都不会尽言,无妨,牵扯来去而已。就是陈李两位老板竟然能跑到张家去要挟万濯灵,这倒是有点儿出乎意料,难道……”
肃王缓缓地转了转两手圈握的茶杯,“闻戡都是想把这两个累赘舍了。这分明是两棵能保命的摇钱树,为何要舍?”
岳无衣还是不明白,“贪图钱财草菅人命的罪名要是坐实了,他不舍,哪儿顾得上别人啊?”
“不一样……”杨不留顿了一瞬,“广宁府周遭灾情疫情刚过不到半年,外忧内患,东北边境统帅断不可草率更替,否则镇不住阵前,会出大事——如果有陈李两位老板在一旁,即便坐实了私吞贪污的重罪,为了一方安稳,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统帅的位置。可现在闻副都统反倒把这么两个重要的证人闲置在一旁让他俩战战兢兢,说不过去……”
诸允爅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奴儿司异动,这个时候不能让闻戡都自己找死——无衣,一会儿我写封信,你给——”
肃王这一句话话音尚未落定,忽然听门板上急促的砸了几声,紧接着便是王苟急切的“报丧”声嚷道,“殿下!杨姑娘!大事不好了!”
岳无衣被他“哐哐”砸门的动静惊得一呛,喷了一地的排骨汤,又咳了几嗓子方才抹了把嘴,顺势蹭在身上,跳了几步去开门,“怎么了怎么了?急什么?”
王苟急得脸红脖子粗,几乎开门的瞬间便跳进房中,上气不接下气道,“李家的铁矿!方才大人去找李老板,话没说几句呢,就有个从北边儿赶回来的下人,说是炼铁的高炉炸了一个,整个炉子的铁水全淌出来了!死……死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