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微雨,奴儿司边境关口如雾般闪过一个黑影。
奴儿司驻地隐蔽在山中,雨夜无月,熄了半数的灯火便漆黑一片,架在帐前的火盆里虚弱地晃动着苟延残喘的火舌,厉风一过,那丁点儿的微光也彻底湮灭在秋雨寒风之下,化成一缕薄烟。
整备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在不见五步之外的夜色中巡逻穿行。为首一人隐约捉到一闪而过的黑影,警惕的在腰间的马刀上握紧一瞬,待到看清来人,微微松了口气,转而掉头,重新匿入黑夜之中。
黑影熟门熟路地钻进营地正中的大帐,撇开被雨溻湿的斗笠和披风,看见帐中摆着祭神贡品,便先静静地立于一旁。
祭拜山神的驻军统帅不觉外物的跪伏在地念念有词,约摸半柱香的时辰方才跪直正身,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再重重地磕头在地上。
奴儿司依山而生,山摇地动皆是山神震怒指点,林呼鸮啼亦为山神密语旨意——广宁府往北的山塌了一方的消息传到这儿,他们便理所应当的认定是山神相助,是为举兵压境助威呐喊。
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为发兵找个听凭神意的借口。
黑影脱了披风斗笠仍旧是黑漆漆的一身,他向整理衣冠的统领微微俯身,掌心压在胸口,执了个一丝不苟的西域之礼。
统领极不喜欢他这个姿势,别扭又草率的回礼,“乎噶尔阁下可是得到甚么消息?”
乎噶尔一路疾行的慌措落定,匆匆说道,“禀报赫察将军,闻戡都贸然威逼钦差,已被以谋反罪名强行拿下,闻家军玄甲营被扣押,现在已经有风声传到了闻家军驻地,边境营地已经是风声鹤唳——鄢渡秋现在尚且没有控制闻家军的实权,只要西边不出差错,什么开国将军之子都不足为惧……”
乎噶尔忽然恭维的对天行了一个大礼,“如今山神显灵,正是贵国一血多年耻辱之仇的大好时机。我已与兄长相商,做好万全的准备,西北随时愿与大帅遥相助威,只要此地烽火一起,西北便以长公主为要挟,压境索城。到时候两面夹击,北境至少也会浑水摸鱼乱上一阵。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赫察大帅一举进攻,逐鹿中原……”
乎噶尔言之凿凿,一番进犯的话说得慷慨激昂,倒像是要替天行道。
赫察却冷着脸,晦暗不明地盯着他,没急着说话下令。
他似乎开始厌恶这幅表里不一的嘴脸。
乎噶尔从与赫察通信联络那日起,便不遗余力的给奴儿司画了一张包容万物的大饼。
奴儿司饱受压制已久,迫不及待的等着一个翻身的机会,乎噶尔的出现简直有如神兵天助。他能把闻戡都私通外敌的消息添油加醋的送到京城的龙案之上,他能两厢献计把闻戡都逼到无可转圜之地……但他同样也能让奴儿司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败涂地。
乎噶尔以一种大义凛然的姿态出现在奴儿司,可说到底,赫察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图什么。
若是要报十年前西北逼城的血海深仇,他为何不从西北下手,反倒要跑到奴儿司来献策?他所说的逼迫北境全线溃散的万全之策,可否当真行得通?
赫察起初被闻戡都欺负得憋屈又昏头,天真的毫不怀疑,大事小情都同这位消息本领通天的“军师”商议。可日复一日的听信难免会有猛然犹疑的一瞬——赫察本非好战之人,一再为奴儿司妥协也源于此因,举兵压境这事儿在他肚子里敲锣打鼓了多日,他实在忍不住,派了历来只探查军情的探子一路隐蔽地摸到广宁府。
不成想还真的不虚此行,他万没料到,乎噶尔竟同他隐瞒了一件大事——
那个在广宁府极尽低调的钦差,居然是北境镇虎军的主帅肃王其人。
这般铺天盖地的背叛感把赫察砸得眼冒金星。
乎噶尔看向赫察近乎冷漠的神色,心中一阵诧异,他垂下眼皮,放低了姿态,摆出一副任由他责问的架势。
赫察沉默许久,却也没打算当着帐中众人戳破乎噶尔,毕竟乎噶尔长久以来的思虑确是凡事皆为奴儿司。
他挥退众人,嗓音低沉得沙哑,“乎噶尔,你为何刻意隐瞒钦差即是肃王的消息?”
乎噶尔脸色一变,反问了一句,“赫察大帅这是何意?”
赫察冷笑了一声,“何意?乎噶尔阁下是在嘲笑我奴儿司久居山中,不闻世事吗?就算消息闭塞,北境镇虎军主帅的威名我等也是听说过的。北明的皇帝派一个武将来做钦差,你却只字未提,难道是想用我奴儿司将士的血祭神不成?!”
赫察说着说着便红了眼,似是一副怯懦的样子。乎噶尔被他这狼狈的表情唬得一怔,唇角抽了一下,宽心规劝,“赫察大帅不必担心,肃王掣肘颇多,京中又来了人看着他,他没有领兵上阵的能耐。大帅若是不信,请容我细说予您听……”
广宁卫的小副将傻站在冷风细雨里,他仰着头一忍再忍,到底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啾!”
鄢渡秋望着北安岭一线的目光被他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惹得一晃,他忍不住笑,抬起眼皮,朝着山亭里的哨兵略一点头,转身带着这快着凉的小副将下了山。
小副将偷偷揉了揉鼻子,吭叽着犹豫了半晌,被鄢渡秋瞥了一眼方才瓮声瓮气的老实道,“将军,咱是不是要打仗了?”
鄢渡秋“嗯”了一声,偏头取笑道,“怎么?怕?”
小副将挠了挠脖子,脚底下踉跄了一下,“有点儿……但是将军放心!我绝对不会临阵退缩的!”小副将说着一拍胸脯,把自己拍得咳起来,又道,“就是吧……之前没啥经验,有点儿没底。往常打土匪倒是快,三天两宿就能把他们撵得嗷嗷跑。可土匪跟奴儿司肯定没法比……我听老李叔说,早些年跟奴儿司打过仗的,那一仗打了小半年呢……”
老李叔是营地的厨子,当年跟奴儿司拉锯的时候他就在这儿当厨子,二十多年没挪过窝。
鄢渡秋抬手在小副将后脑勺上拍了一把,“别想那些没用的。对了,我让你到各营吩咐他们写家书,都收齐了没有?齐了就捎回去。”
“收齐了……”小副将没上过战场,现在所有的恐惧无非就是臆想,转眼就能忘。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末了一敲掌心,“……还差一个呢,将军你没写。董姑娘上次那封信您也没回,我都看见了——”小副将嘿嘿一笑,“每次我给您送饭的时候您都攥着那信纸溜神……这都多久了,您要是再不回信,董姑娘该着急了。”
鄢渡秋一听这话,先笑了一下,可笑意还没漾到眼角就僵住了。
鄢渡秋顶天立地的能耐董夜凉看得分明,他字里行间的思绪董夜凉也辨别得清。
他这人粗,时常一句体己的话说到一半就变了味道,可董夜凉从不计较,还总能从他没边没沿的字里瞧出扭捏羞赧之意,然后就在回信的时候刻意印上一枚唇印,顺带调戏他两句。
董夜凉远比鄢渡秋猜测的要了解他的心意。
交战在即的紧迫压在他心口,鄢渡秋有所预料,如若闻戡都与奴儿司勾结,他定然是两方最先想铲除掉的那一个——必死的信念在他脑子里转悠,当下这封家书,他是断断写不得的。
他舍不得董夜凉替他牵肠挂肚的心疼。
鄢渡秋睨着小副将赖皮赖脸的笑,抬起胳膊就把人夹在胳肢窝底下,不疼不痒地威胁道,“皮痒了是吧?回去把推演沙盘给我收拾了摆好,不收拾完不许睡觉!”
小副将咧嘴一乐,可没笑几声就变了味儿。他嗓子哑了一下,“……将军,这么快吗?”
鄢渡秋把人撒开,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许久才说话。
“很快,但不会太久。”
从北安岭异动那次起,鄢渡秋便觉出奴儿司在境线以内必有策应。所以收到诸允爅传信时,他很是赞同他和杨姑娘推断出关于西北细作勾结奴儿司一事。
但他看得比肃王要乐观。如今长公主和亲多年才怀有身孕,西北的乎莱尔终于有了一个骨肉,倘若钟老将军态度强硬,反倒是乎莱尔那边可能会有所顾虑——肃王前段时间把北境逼得很紧,他们必然会先观望战局再决定要不要趁机占个便宜,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一方犹疑,这次北境自西向东的合围之势就未必行得通。
肃王之所以想抢先拿下闻戡都不是为了治罪,而是为了暂且保住他别铸成大错——偏偏闻戡都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逆着刀刃往上撞。
无论如何,鄢渡秋也得先撑住这个烂摊子。
“奴儿司这一行接着一行的在沿线溜达了一天,也该差不多了……”鄢渡秋皱起眉头,动了动脖子,像是猛兽捕猎前摇摆的征兆,“听我传令,无论尉迟那边递来什么消息,只要信一到,立刻全军警戒,准备应战。”
岳无衣被突然扑向他的甲衣磕得肉疼,他一骨碌翻身跳起来,顺手把还趴在地上的小斥候薅起来,有点儿躁,“你别瞎咋呼,到底什么情况?”
小斥候刚看见塌山的影儿就撒丫子往院子里跑,岳小将军反问他一句就傻了眼,磕磕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利索话。
肃王被他“嗷”的那嗓子喊得心慌,听他支支吾吾更是五脏六腑都快搅在一起——杨不留在山脚救人,肃王这会儿根本顾不上甚么春风和煦体贴人心。他极不耐烦地蹿起来,拨开小斥候就要出门。
然抬脚刚跨到门槛上,一位金吾卫的小兄弟就快步跑进来——他见肃王风风火火的往外走,先是一顿,手臂没等抬起来就被肃王免了礼。小兄弟看出肃王殿下情急,丝毫不作耽搁,迅速道,“山上原先垮塌的位置两侧一齐塌下来了,事发时还在救人,初步清点十余人下落不明。听他们说,杨姑娘似乎也在其列……”
“你说什么?”肃王皱了下眉,双眼几乎霎时间爬满了血色。他耳朵里一线长鸣,后半句话似乎没听清,“……再说一遍。”
金吾卫的小兄弟被他这句追问逼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干巴巴的重复了一遍,没等肃王说些什么,一旁的岳小将军先低骂了一声。就连喝茶看账本的知府大人也惊得摔了杯子——只听得“哗啦”一声,寂静了一瞬的众人霎时躁动起来。肃王殿下像是得了摔杯为号一般,直挺挺地撞在他肩上,发了疯一般的往山脚下跑。
小护卫被他撞得疼得直吸气。
数百刀刃齐齐对着肃王时,也没见他这般慌措。
温如珂哪怕急得脑袋充血,也到底是没跑过发了疯的肃王。他架着细胳膊撑在双膝上急喘了几口气,一打眼就瞧见了被肃王揪住衣领,脸色惨白的宋铮。
温如珂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
他两脚发软的挪过去,抓住宋铮的手臂稳了下身子,甫一搭上就沾了满手的血。温如珂这才定睛从上至下的打量他——他后脑勺大抵是被落石砸了一下,乌红的血从发髻向下漫了一脖子,肩背手臂也都被血浸透,粘腻的沾挂着碎石泥土。
温如珂原本快脱口而出的苛责见了他这幅凄惨的模样又活生生地噎回去了。他上前连掰带掐的把僵成一根木头的诸允爅推开,看向宋铮毫无血色的脸时喉间一哽,压着嗓子问道,“不留呢?”
宋铮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干疼,疼得他霎时红了眼睛。
“……不知道。”
诸允爅漠然的表情登时炸开,“什么叫不知道?!你不是应该跟她待在一起吗?!”
这句话一吼出来,诸允爅便不受控制地猛抖了一下。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在数落宋铮,还是骂他自己。
他空茫的立在当场,抱着犹如被千万根针细细密密的刺痛的头,缓了半晌方才压抑地叹了口气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宋大哥,我……有些急了……你跟不留,是怎么分开的?”
宋铮没被他那一声喝骂动摇,反倒被他软下语气的这句话惹得一哽,隐约带上了哭腔,勉强才把矫情的情绪咽进肚子里。他垂眸看向没能护住的那具尸体,慌得快透不过气,“方才有几位兄弟挖到了坍塌的一小处坑道,一口气拽出来三个人,其中有两位伤势较轻,我便把人送到了草棚,回去的时候不留发现里面还有人,就说……先让我把这位伤势严重的小兄弟背到郎中那儿去——可我还没等把人放下……就听见身后——”
多说无益,救人要紧。
这雨下得恼人,淅淅沥沥得不像秋雨,说什么也不停。山上时不时的滚几块碎石下来,把硬着头皮上前搬石头刨土的十来个玄甲兵吓得一惊一乍到处跑。诸允爅沉着脸,眼神千刀万剐地搁在那些个贪生怕死的玄甲兵身上,到头来甚至要舍了那些没用的皇家颜面,撸起袖子就要自己动手。
付杭拦住他,打起了退堂鼓,“这山上落石本就是天降的灾祸,殿下与其逼着他们冒险找人,倒不如等雨停再说,这样也稳妥。反正如果人还活着,不会差这一时半刻,如果人死了……”
听了付杭的前半句话,急得直啃手的温如珂心虽不愿,却也觉得在理,但等他后半句话秃噜出嘴,知府大人眼皮登时一跳,蓦地抬头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这小子是真缺心眼儿还是怎的,撤人已经是极限,他偏还要逮着肃王的痛处怼。
温如珂胆战心惊地往诸允爅脸上瞄,被他突然的一笑惊得汗毛竖起。
他本能地错后半步,又咬着牙凑了过去想拦——无论是在东海还是北境镇虎军,肃王殿下动怒的时候真没少做混账事。
金吾卫虽然定了闻戡都的罪,可不代表方才闻戡都说的话付杭一句都没听进去,肃王这个空档无论因着什么事儿都不可冒进。温如珂怕他功亏一篑,急得声音都在抖,“殿下……你可别冲动……”
可惜他脚下慢了一步,人没捞住,反倒一趔趄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付杭不知道肃王冲到玄甲兵前是要做甚么,抱着受伤的手臂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着他。
温如珂却在见他猛地扯下腰间的嘲风玉佩时气得快咽气——肃王竟然要拿嘲风令要挟不属他治下的玄甲营金吾卫冒着危险救人。
温知府竟然一时不知是该佩服他对自己的妹妹情深义重,还是该冲上去揪着他耳朵骂他脑子不清醒。
肃王这会儿脑子确实不大清醒。他从得知杨不留下落不明的时候就彻底昏了头,怅然若失的沮丧和无以复加的空荡在他心里左一刀右一刀的割划,划得他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护着一汪一触即破的血水——诸允爅此时才发觉,他头脑里曾理所应当地认定的心悦之情,竟然远不及他心中所惦念的一隅珍重。
诸允爅说不清杨不留于他而言究竟特别在哪儿。
可偏偏就是隔了万水千重,被他撞到了这么个一见如故。
他怎么可能放任她生死不明站在原地等。
诸允爅跑到落石堆上的高处,耳畔的风嘶雨泣石落之声一概被他抛诸脑后,几乎是怒吼出声:“嘲风令在此——”
“——在此个头……”
他身后幽幽地飘来一句话,哑了两个字,但声音倒还清亮,透着水汽似的。
诸允爅直接傻在原地,僵了半晌,猛地回头,险些闪了脖子。
杨不留站在扒开了一个窟窿的空隙当间,伸出胳膊招了招手,也不顾顺着脸颊淌下的血,先温和地笑了笑。
“别光看啊,拉我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