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线居心叵测的荒唐战事浑浑噩噩的撕扯到杏月二十。
拓达早早敲起了退堂鼓,乔唯刻意又含蓄的给肃王挖了一个不知深浅又不得不跳的陷阱;西北的这一场针锋相对的战事演变成了十国之间一发不可收拾的内乱,乎莱尔时隔月余“良心”发现,不再屈从于十国联盟的威胁,把长公主从阵前联盟的软禁中救回,破了齐钟的举步维艰。
动机很微妙。
岳无衣一边儿烘枣一边儿偷吃,没摘干净的枣核崩了牙,“嘎嘣”一声硌在他那颗被甜食腐败掉的大牙上,疼得他口齿不清的狠骂了一句,“白眼儿狼。早管干嘛去了!这不就是让齐老下不来台吗?!”
少年郎略微顿了一下,脑子里“言多必失”的话转了一圈,偷偷掀起眼皮打量了不做评断的肃王一眼,又低声道,“皇上明旨下令让齐老不必考虑阵前人质的要挟,但长公主这么多年来都在西北,齐老心疼得紧,不敢兵戈相见,一直也没妄动,就这么观望僵持着——现在倒好,西北十国跟咱们虽有盟约,但内乱的事儿我们没法掺和,若是他们想要倒打一耙,说是他们本就是内乱,因着咱们西北纠集兵力他们才要挟宁国公主,乎莱尔说情才得以解围……齐老这不是被搁在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名中间了吗?皇上当着满朝文武把宁国公主推了出去,过后指不定怎么找补呢……”
诸允爅颇觉意外地看了岳小将军一眼——这小子没有长矛高的时候就跟着他,从原先街头巷尾的泥猴儿小混混长成如今机警敏锐的可塑之才已然出乎了他的预料,没想到,这上蹿下跳的猴儿精竟也不知不觉的长了些可以循序渐进纵览局势的能耐本事。
诸允爅挑了下眉梢,“你担心齐老?”
“说实话有点儿……”岳无衣得了认可,隐隐松了口气,“奴儿司的细作挑拨在先,拓达设陷在后,我总担心他们想把齐老也逼到山穷水尽——皇上的信任和应允都不是长久的免死令,齐老为了维护宁国公主,已经错过了最合适进攻的时机,现在被西域那帮白眼儿狼牵制住,太被动了。”
“西北没动城池,齐老守关没有纰漏,问题是不知道西北唱的这出大戏到底想把齐老逼到什么位置。父皇不会草率的跟西北撕破脸,但战报送抵当时满朝文武都在,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诸允爅金丝乌木的折扇把熬药的炉子烧得火旺,“况且齐老护着皇姐,太子自然会替他说话,父皇不会太作为难。”
岳无衣觉得自家主子口中的“没那么简单”藏了好坏两端,他皱了下眉,没再继续揪着不放,自己闷头琢磨了半晌,一个不留神就把枣子烘焦了大半——岳小将军正准备刨坑掩埋“销毁证据”的功夫,白宁颠儿颠儿的从北城门跑回来,在冻人的春风里跑了一脑门子热汗,“殿下,鄢将军带着奴儿司的二王子到北城门了。温大人说玄衣卫兴师动众的,问您想不想……凑个热闹?”
诸允爅闻言点了点头,压着唇角没显得太幸灾乐祸,施施然的整理了一下衣袍,冲着被言先生压榨得不见天日的岳小将军眨了眨眼睛,“走,去给玄衣卫那老几位找点儿不痛快。”
火烧粮草的战事之起有点儿机缘巧合,鄢渡秋借此讨伐奴儿司,向北压了二十余里,一路杀到了奴儿司金矿矿脉的边儿,亦魔亦佛的在奴儿司几近山穷水尽时欣然接受了敌军的降书,又威逼着奴儿司二王子巴彦和,不容推拒的以议和商谈为由,自投罗网一头扎进了狼窝,心如死灰的被“以礼相待”,准备稍作停留便押往京城。
奴儿司遣使相谈的战报送抵京城,洪光皇帝的贪妄便藏在圣旨的字里行间被快马加鞭送了回来。
诸允爅起初担心鄢渡秋又要为了仁义道德把自己脑袋送到皇帝亲手血刃的铡刀底下,大义凛然的往玄衣卫变相胁迫的套儿里钻——孰料鄢渡秋远远望见诸允爅时似有所感的隐晦的看了他一眼,把肃王殿下准备借北境战事跟玄衣卫大发雷霆恼羞成怒的发疯戏码压了回去……
将军府一谈分别至今,他眸子里似乎凌厉了许多。
鄢渡秋这类忠孝仁义至上的武将智勇双全不假,但脑子大多一根筋,是非善恶泾渭分明的被一条宽阔的堤坝分割两处——然而这堤坝并非坚若天然而生的磐石,一旦溃了一处,决绝的崩塌便是一刹那之间。
诸允爅瞬间想到了闻戡都。
他否定自己似的摇了摇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揪着跟玄衣卫唱反调唱得意犹未尽的岳小将军回了药铺。
杨不留正在前堂被言归宁说落她快瘦成了麻杆儿。
前几日伤兵营清点善后,杨不留把整日里陪着她灰头土脸的肃王殿下赶回了广宁,跟着柳慎宜从伤兵营跑到了前线主营,替鄢渡秋手底下亲兵包扎治伤时从旁了解了些许战况用兵的大致情形。她察觉到鄢将军在闻戡都下狱前后决策上似乎有所变化,但大多时候仍是中规中矩,窥不见什么端倪。
肃王眉目间略有恍惚的看向她时,杨不留一眼就看出,诸允爅也在揣度着甚么。
杨不留和柳慎宜其实比遣使的队伍早半日回城,心里循着那么丁点儿的蛛丝马迹放不下心,索性不做迟疑,去找董夜凉探了探究竟。
鄢将军这位心上人可不是什么为了情爱晕头转向的无知少女,她早有预料似的把杨不留迎进了屋,促膝谈了许久才放了杨不留,让她赶在凑热闹的肃王殿下之前回到药铺。
诸允爅满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奔着杨不留过去,胳膊捞人没捞着,被言归宁在他怀里塞了一根儿鸡毛掸子,吃了一嘴鸡毛。
言归宁当时就火了,“谁家正人君子看见相好的姑娘抱着就啃的?嘿你个流氓……”
杨不留赶忙把丢脸丢回应天府的肃王殿下从言归宁手底下解救出来,一边儿看着他漱口一边儿笑,被他哀怨的瞪了一眼才正色,问道,“殿下可是在担心鄢将军会重走闻戡都的旧路?”
诸允爅一怔,下意识的把漱口水咽进了肚子,砸吧了满嘴的灰土味儿,“闻戡都当年替父皇攻打金矿时什么状态我不清楚,但鄢大哥这次回来,给我的感觉……跟以前不大一样。”
“我猜就是这个……这几日在鄢将军主营,我跟殿下的直觉差不多,只不过没敢确认,所以今早回来的时候先去了趟涵翠楼。夜凉姐说,这次估计会跟着鄢将军一同入京,一来讨桩婚事,二来,似乎也是做好了跟皇上僵持牵制的打算。”
诸允爅想起蹦着高要嫁给鄢将军的皇妹,无奈笑道,“回了京估计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杨不留稍一停顿,略有诧异的琢磨了一下这场“血雨腥风”指的是什么,恍然之后方才轻笑,接着说道,“鄢将军赶回边境之前与殿下曾浅谈过一次,估计算是一个契机。他原本并非一方统帅,所思所虑只需要顾及自己辖下的队伍地域。如今肩负重任,考虑的问题自然要长远,有变化要比没有强。”
诸允爅这点倒是能想得通,金矿是广宁以北混乱的万恶之源,一日存在便一日不得安生,是福是祸都得鄢渡秋担着——鄢渡秋是想化被动为主动,趁着皇帝叫嚣觊觎他国命脉的私心没得机会落成落地成坑的明旨,把这顶强压在他头上的重冠摘了去。
虏了人质回京,人家又以命相商保全国土,皇帝再过强势也断不可急于求成打乱制衡,奴儿司安生些时日,辽东也能有机会暂时缓口气。
肃王最初接管镇虎军时也是一腔忠肝义胆,后来迫于兵部偷奸耍滑,肃王这心眼儿方才活泛成了见缝就钻的耗子,“鄢大哥跟我透了个底,奴儿司那边愿意以金矿的部分开采权作为停战的筹码——这是个可以循序渐进施压的先决条件,但把握不好这个度,奴儿司借机反扑的危险就会与日俱增。而且开采权油水足,这里面保不齐日积月累还会攒出个贪得无厌的赵谦来。鄢大哥在朝中的人脉不如闻戡都,别忘了,辽东是老四的地盘儿,宪王后面还跟着一个秦守之呢……”
“且先不论那些必然存在的逆境——”杨不留捏了下诸允爅的指尖,“早些时候你觉得二哥和鄢将军不可信,如今呢?”
诸允爅呆了一下,反手握住她,“你觉得这事儿能成……?”
“有商必有利,凡事不能只看个开头就一棍子打死。殿下所希望的四境平稳,家家户户炊烟徐徐,总归绕不开边境的纷乱,没有任何一条路是凭空落成的。总要去一步一步的试,才能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世外桃源,还是悬崖峭壁。”杨不留被他若有所思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描摹着掌心的细纹,痒得瑟缩着躲了躲,“闻戡都这条路尽头已经埋了无数忠骨,我相信鄢将军不会重蹈覆辙。”
鄢渡秋非是愚忠,他在闻戡都这条路上的荆棘丛里伤得血肉横飞,既然无法抽身,那就只能割草断树,另辟蹊径。
如今这世道瞬息万变,别说鄢渡秋,就连肃王自己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淖里摸索着前行,一不小心还要浑身糗态的被飘在云端上的所谓神灵笑掉大牙,指着鼻子笑骂道,“皇家血脉流在你身上都是白搭,拼死拼活的护着一方安稳有个屁用,你亲爹都恨不得摘了你的脑袋!”
他的杞人忧天其实毫无意义。
杨不留也挠了挠诸允爅的掌心,“我知道殿下在担心甚么……但殿下亲王的身份在,稍有异议便会完全并非是出于本意变成一块挡在他之前的……”
……绊脚石。
杨不留话没说尽,但诸允爅显然听出了她言而又止的意思。
世态皆在变,好坏尽在一念之间,虽然在身处凡世红尘,但与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道理并非相差万千。
四境的安稳永远都不是丝毫不变的,西北通商互贾,北境兵戈治乱,奴儿司似堵非疏的路子行不通,鄢渡秋只能尝试变通。
杨不留安抚似的用拇指在诸允爅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夜凉姐说,他们此番进京,尽管离皇上预期相去甚远,但‘得寸进尺’的这把尺子是握在鄢将军手里的,也不见得是坏事。”
诸允爅极其熟稔地握起杨不留的手指,垂涎三尺似的吻了吻,“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杨不留觉得肃王殿下八成是有恋手的怪癖,每每虔诚又变态的盯着她的手指的时候总让她有一种——这双手迟早有一天要被他当成鸡爪子啃了的惊悚感。她耳朵快着火,“发现什么了?”
诸允爅放过了她的手,“你跟董姑娘在某些地方很像。”
杨不留以为他会旧事重提念起以前说过的什么“洞察人心”,没想到肃王在肚子里搜肠刮肚转了一圈儿,然后忽然找准了一个词儿,猛地一拍大腿,无比认真地看向杨不留。
“你俩都……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