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为北境战事之情在玄衣卫跟前耍混账的风声,一路添油加醋的飘到了皇城,诸荣暻垂眸看向金殿上抖得跟小鸡崽儿似的奴儿司二王子巴彦和,左瞥一眼是一脸浩然正气的鄢渡秋,右瞥一眼是一副恭顺忠悌的沈成廷,脑子里还转悠着那位只顾带兵打仗,半分情面都不留予朝堂的肃王——洪光皇帝头疼得要命,阴沉着脸把小鸡崽儿扔给礼部“妥善”安置,撂挑子要去钻温柔乡。
不过往着秦贤妃的明雁阁走了几步,诸荣暻似乎又咂么过味儿来了。
肃王先是闹了疯病,后又对玄衣卫百般刁难,所为之事皆是北境——诸荣暻起初认定肃王是为掌控兵权不得其法一事叫嚣,可转念一想,这臭小子六年前就是这混账德行,不要命了似的要替战死的将士讨个公道,心浮气躁得恨不得把“仁义”俩字儿刻在脑门儿上。
数年时过境迁,肩挑镇虎军大梁的主帅沉着得让诸荣暻脊背生寒,孰料辽东和北境接连的祸乱反倒像是把昔年那个敢拎着重剑往大殿上冲的肃王从被迫束缚的重重枷锁底下劈裂出来。
在诸荣暻眼中,叫嚣耍横的肃王可要比忍辱负重的肃王看着顺眼多了。
花公公颔首跟在皇帝身后,垂眉耷眼地瞄着龙袍翩飞的一角,不动声色的在皇帝转身往着御花园的方向挪步时,提前后撤了半步避开——春日一早露重寒凉,这个时辰御花园里清净,即便有人,也就是盼着三春桃花的贵妃娘娘。
诸荣暻站在御花园汉白玉的拱门口,看着踮着脚张望着花苞的宁贵妃,忽然对花公公道,“桃花快开了。”
花公公俯首应是,轻声细语的接了句话,“贵妃娘娘盼着桃花开可有些日子了,还说今年桃花的花苞长得漂亮,做出来的桃花宴准会精致讲究。”
诸荣暻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贵妃半年多没见老三了吧……我看他这不懂事儿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总在老四的封地待着也是不妥,过两日该把他叫回来了——贵妃也不只昭王这一个儿子,肃王久战在外,也得给个机会,让他尽尽孝道。”
应天府桃花盛开那日,广宁的桃树刚冒了花骨朵,肃王领旨谢恩,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背手抓着那封皇上召他回京的圣旨,慢慢悠悠溜达走了。
温如珂目睹了肃王殿下耍脾气把传达圣旨的小太监满头虚汗的扔在当场的情景,忍不住追到药铺喝茶唏嘘道,“你就吓唬人吧,人家小孩儿头一回传圣旨就碰上你这么个棒槌,你是还嫌你这‘罗刹’的名声不够响亮是吧?”
诸允爅翻了个白眼儿,“我多说一个字儿了吗?我半个不合规矩的字儿都没说吧?他看见我就哆嗦我有什么办法……”
温如珂被茶水呛了一下,“你那眼神儿跟把‘老子心情不好想杀人’这句话写在脸上有什么区别?”他搓了搓手,四下张望,凑近了些,低声道,“不过你打算拖几日再启程?皇上可是勒令你回京问责,虽然没三行五列的派人迎接,但你也别得寸进尺……”
诸允爅自有忖度,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转头便口不留德的讥讽道,“……你看你幸灾乐祸那样儿——你这么两袖清风的穷官儿,父皇不会把广宁这块肥肉彻底交给你的。早点儿准备铺盖卷儿,保不齐春耕之后百姓安稳,你也得收拾收拾回京。”
温如珂想踹他,被肃王抢占先机踩了一脚,炸了毛的猫似的“嗷”一声蹿起来,四方桌磕在腿骨上,“咯噔”一声。
温二公子给肃王殿下狠狠地记了一笔,咬牙切齿的威胁道,“你在京城里那些莺莺燕燕有一个算一个,迟早都给你抖落出去!”
诸允爅挑衅的挑了下眉——他还愁着杨不留不吃醋呢,面子上总跟个弥勒佛似的。
他懒得继续搭理温如珂,抬抬手示意他好走不送,转而撑着下巴颏往药铺门外眺,一边等着杨不留送药回来,一边一遍又一遍的在肚子里打腹稿。
……他早先便同杨不留提过带她回京一事,她没应也没否,只是很犹豫。
杨不留对于前路未卜无甚踌躇,可她担心言归宁——没人主动提及他的病症如何,可就连宋来音都察觉到他身上不对劲,连往日的求抱都不许。
这一走,生死当真是全由天意了。
言归宁自己对此看的很淡。
他那日欣然接受了肃王殿下托关系多捎回来的一份加盖了刑部大印的布告,转身便把澄清了当年杨謇旧案和山寨灭门惨案的消息烧给了亡灵。
此后他便像是没了执念也没了心结,白日里不是昏睡就是发呆,就连当夜诸允爅在饭桌上试探着提及回京之事,这位历来跟肃王针锋相对的言先生竟也满不在乎,只问了杨不留一句,“你想跟他走吗?你要是想的话,我正好同你们一路出城。”
杨不留愣了愣,手里的筷子一抖,忽而意识到,生离死别和分道扬镳竟只在咫尺之遥。
抛开破土而出了没多久的情愫,她时隔三年有余,再一次尝到了被人无故割舍抛弃的苦楚。
她一直觉得街头巷尾嚼舌根说她是“天煞孤星”的说辞其实也没错,待她好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难以善终,可不就是邪性么。
言归宁算得上是杨不留半个亲爹,耳清目明地察觉到杨不留稍微黯淡的眸色,翘起筷子末端挠了挠鬓角,又宽慰了一句道,“你娘从应天府来,你回应天府去,理所应当的,你还担心甚么?”
“我不是为了我娘……”杨不留眉头皱了一下,“……你说同我们一路,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言归宁面色如常的给半晌没动筷子的杨不留挑了块没刺儿的鱼肉,然后意有所指的看了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敢吭声的肃王一眼,“我跟你爹早先就说好了,如果你心有所属,这人又恰好值得托付,我们俩就可以卷了你的聘礼游历江湖——虽说他先走一步,可事到如今,山寨也好,杨謇的冤屈也罢,都已经得以昭雪,我也算不辜负你娘亲的嘱托,可以交差了事了。”
杨不留眉头皱的都快能夹死虫蝇,“可是……”
她刚开了口就莫名其妙的哽住了,喉间的话上上下下的说不出来,言归宁索性把她所有的关切都噎回她的肚子里,“什么都别说,说什么也都没用……你也别怪我旧话重提,我是土匪,杀人劫道的事儿我都干过,十八年前我就是死有余辜,早就该死,没甚么可托辞的。”
言归宁咬了下后槽牙,横着心肠想把杨不留从他这老弱病残身边推开,“杨謇光明磊落了一辈子,为了当年被土匪搭救的恩情犯了大错,保了我一命,结果阴差阳错,末了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不管怎么说,冤情已雪,我这条命能撑多久全由老天爷——你要非让我跟着你,那也成……我干脆到京城的衙门里自首,土匪嘛,杀人放火劫道敛财,这罪名落实,死得更快。”
诸允爅轻轻叹了口气。
千言万语,于言归宁也好,于杨不留也罢,广宁府总归是个伤心地,连块期望着叶落归根的故土都算不上——最亲近的人成了孤妄的野魂,连可以留恋回忆的过往都蔓延着血色,日子久了,猩红黯淡成黑,无论如何擦拭抚平,都是刻入骨髓的钝痛。
一顿饭吃得人周身疲倦不堪,早有预料的岳小将军和白宁在隔壁吃饱喝足偷偷从帘子后面冒了两颗脑袋,被言归宁逮了个正着,捧着一摞碗碟赶去后院,回身把沉默不语的两人按回去坐下,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这事儿启程的路上可能不方便说,如果去到应天府,有一件事儿你们两个得知道。”
杨不留这会儿郁闷得神思恍惚不在家,抬眼懵懂的看了言归宁半晌,倒是一旁的诸允爅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先生是想说……方苓?”
言归宁一挑眉梢,翻开三盏茶杯,斟茶一抿,在杨不留苦兮兮的面前打了个响指,看她终于回过神似的一哆嗦,方才端起茶杯低声道,“当初我救下方苓,虽然她确实是被饿狼围住,但其实她并非是被狼追赶至此,而是有人追杀——所以早些年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山寨被剿灭,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都在她身上……”
诸允爅心里一抖,霎时就敛起了神色。他转头在杨不留近乎平静的脸上掠了片刻,沉沉的叹了口气,哑声道,“剿匪的这些人跟之前追杀的应该互不知情。否则倘若留意了山寨里人数的出入,他们不会毫无警觉,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什么动作……”
“没错。”言归宁端着茶杯贴着唇边,眼神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杨不留的身上,“所以我猜测,方苓离开应天府一来是为保全温家,二来,极有可能是手里捏有什么人的把柄。如今山寨灭门的案子被推翻,想必当初那些想害方苓的人极有可能察觉端倪,找机会找些麻烦。”
当年土匪山寨暂未出山,言归宁每日里跑到山林子里埋陷阱逮狼崽子养着玩儿,正巧撞见了身怀六甲的方苓摔倒在地,一头撞在树下的一块坚石上,晕了过去。
树冠木后当即闪出几道黑影,其中一人俯身想要试探她的鼻息,言归宁便把刚沾了点儿人味儿的狼崽子放了出去,连拖带咬的把方苓拽进了一处坑陷——那几位腰间隐约悬着令牌的黑影似乎交耳认定方苓落入狼口活不了命,追过去看见满地鲜血,方才作罢,纵身离开。
“其实那一地都是鸡血,我埋陷阱的时候用的。”言归宁放下茶杯,托腮看向杨不留,抬手在杨不留眉间弹了一下,“说实话,你娘所作所为目的是为甚么,时至今日我也没琢磨清楚,好在,她最没藏掖着甚么心思的孩子安安稳稳的长大了。把你托付给这粘豆包——”他停顿了一下,极锐利的盯着诸允爅看了一眼,见那粘豆包正襟危坐才继续道,“……我也放心,但多年来的相安无事被打破,那些曾经有意算计的人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离了这儿也好,离开广宁府吧。”
杨不留微微低着头,想笑一下,又觉得心里发苦,寡淡的神色底下慌乱无措的抓狂了半晌,末了红着眼睛,吞咽了一下,压根儿不在乎言归宁方才所说的话似的,轻声道,“……那……不管你去哪儿,都记得给我捎信。”
言归宁浑身上下的混不吝霎时被杨不留的轻声细语击得粉碎——她太知道他数年如一日的折磨,也太清楚他寂如止水的心思,她剜肉削骨一般的躲在一旁,可怜兮兮的把愁苦咽进肚子里。
……他不能心软。
言归宁端起茶杯,贴近唇边时食指轻轻在鼻尖上搔了一下,“没问题,不管到哪儿,按日子给你送信都成。”
杨不留点头,勉强笑了笑,沉吟片刻,继续缓声道,“那……一定要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如果不舒服记得找郎中,如果……如果真的撑不住,就捎信告诉我,我去找你。”
言归宁看着杨不留,突然笑起来,心道,“就我现在这个身子骨,若是觉得不好再告诉你,等你赶过来的时候人都死透了。”
然而他到底是甚么都没说,人活在世,总要留些虚妄而不可触及的念想,他不想把所有痛苦的现实都留给这姑娘。
杨不留有些怯懦,含含混混的叫了一声,“师父。”
言归宁没心没肺的笑,“诶,怎么了?”
杨不留微微拧了下眉间,紧了一瞬就逼迫着自己笑了一下,“……若是分道别过,我何时还能再见到你啊?”
“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言归宁一口干了茶水,杯子倒扣在桌面,指尖留恋的在杯底点了点,“……闺女,不论如何,别怕。”
也不知言归宁这话杨不留听了是否安心,她深深的在言归宁倒扣的茶杯上望了望,借口着出门送药,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不留心里清如明镜,投身于陈年旧案的漩涡当时,她就注定迟早要与往昔平淡无忧的日子挥手作别。
她不念旧亦不追忆,只是惋惜,逝者已往,再也回不到过去。
诸允爅慢了几步才追出去,走到药铺门口,回头看了言归宁一眼,欲言又止道,“……先生。”
言归宁这会儿又看他不顺眼了,抬手一挥,言简意赅道,“滚蛋。”
奉命滚出药铺的肃王殿下不再自讨没趣,乖顺的看着这师徒二人那日痛苦暂歇之后便恍若无事发生似的熬过几天。
临行前日,诸允爅悄不做声的消失了两个时辰,在杨不留跟言归宁抱着杨謇的骨灰对峙的空档,偷偷跑去找了柳慎宜,为言归宁之事托付再三。
柳慎宜正带着辛夷大包小裹的收拾东西,瞧见来人并不意外,甚至抢先开了口,“殿下来意我大概猜得出,身为医者,追着病人跑的经验这是头一遭,不管好赖,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京城而来的仪仗队伍中看不中用,好端端的暖阁马车跟娇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不急不缓的挪腾着——肃王一身硬骨头都快躺软了,趁着一日在驿站休整,套了几个鞍子就带着俩皮猴和杨不留趁夜撒欢儿去了。
杨不留默不作声了两日有余,自过了北直隶与言归宁分道扬镳伊始至今,一个字都未曾蹦出唇边。
她不愤不悲,只是觉得无力,抖着马缰追了一段路,毫无兴致,索性扔了缰绳,独自信马缓步在如墨的夜色里穿行,漫无目的由着这匹唤作“流萤”的马引路,穿过了几排低矮的树丛,耳畔忽而叮咚作响,定睛一瞧,竟是一道流水潺潺。
流萤前蹄踏了几下,杨不留后知后觉的翻身下马,目送它愉快的去溪边饮水,跟着无声笑了一下,也缓步踱到溪边,挑了块干净的大石头,蹲在了流萤身旁。
淙淙潺潺,杨不留稍有意识,知道自己在出神,却不知道自己这满脸的水究竟是何时又从何处而来。
流萤为了饮水抻得老长的脖子忽然拔起来——它扭过头去打量着悄无声息靠近的人影,打了个响鼻,拱了拱杨不留的手臂,把蹲得腿脚发麻的姑娘托着撑起来。
诸允爅看见杨不留满脸是泪,心上狠狠地颤了一下,在粼粼溪光里哑无可言。
杨不留那一双原本空洞流泪的眼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迸溅出了诸允爅以往从未见过的细碎星光。
梨花带雨远不够,霜满星空才是真。
她大抵是蹲得腿脚发麻,眼前花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小溪——诸允爅周身一抖,抬手就把人扯到自己怀里。
杨不留体质本就寒凉,春日虽早不是天寒地冻,可夜里泛着寒气儿,她浑身冰凉,暖了许久还是凉。
诸允爅低头抵着她的额前,试了试温度无恙,这才垂眸看着把满脸泪水鼻涕悉数蹭在他肩上的姑娘,笑着在她红彤彤的鼻头上捏了一把,听她狠狠地抽了一声。
杨不留觉得哭成这样实在太丢人了,可她又不想从这个异常温暖的小火炉身边挪开,只好肿着一双眼睛瞪着他,大眼瞪小眼的把人逗得噗嗤一声笑起来,再垂头丧气的闷头磕在他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了这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正难过呢,你不许笑。”
诸允爅满口应允,憋了一会儿又闷声笑起来,沉沉的笑声在胸腔里滚来滚去,烦得杨不留咬牙切齿,吭哧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一个寸劲儿磕了牙,捂着嘴疼得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她哪儿都疼,咬着牙扛不住了,屁大点儿的痛觉都是一场一触即发的崩溃的导火线。
诸允爅低着头,缓缓凑近她捂着嘴的手,垂眸在她手背上落了一吻,眸色暗哑,忽然道,“以后,别在旁人面前哭,好不好?”
杨不留哭得脑子不清醒,连羞赧都没劲儿,只懵懵懂懂的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发抖,又在诸允爅的拥抱里缓缓趋于平静。
他顺了顺她散落在肩背上的长发,“我在呢,别怕。”
她无处来无处去的不安在这人的炽热里尽数消散。
杨不留拥有的不多,故而期盼的更少。她待人有礼疏淡,就连离开广宁府之前需要道别的人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位,她离开广宁府本没甚么,然而当她彻底跟她师父挥手道别的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她已然无可回头地斩断了过去的一切。
杨不留这人通透得很,她知道人事物皆不可能一成不变,离开就离开,失去就失去,不必挽留也不需追念,往事一去不复返,这话说起来轻飘飘的……
但人难免脆弱,杨不留也不能免俗。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偶尔也挺没出息的,诸允爅温柔的拥着她就能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诸允爅把怀里这块坚冰融成了水,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捧着都不为过。
他肩上一热,觉出杨不留沉沉的叹了口气,而后半晌了无生息,在诸允爅就快沉不住气时突然开了口,一字一句地砸在肃王殿下臭不要脸的心坎儿上。
“朔方,你娶我吧。”
肃王殿下招猫逗狗浴血杀敌的通天本事全数歇菜,脑子里空茫茫一片,稀里糊涂的先点头,然后傻不愣登的答了一个字。
“好。”
半晌之后,肃王殿下身为老爷们儿的尊严才晕晕乎乎的醒过来,憋憋屈屈的补了一句。
“……不过这话……是不是应该我先说?这你都跟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