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晨钟未敲,五军营一名小将特奉岳将军之命,前来肃王府送信通报。
诸允爅起了个大早就被杨不留灌了一碗安神静气的汤药,他看见戳在门外候着的那一小根儿侍卫,灌了口凉茶压下喉间回甘的苦涩,抬手一招,“林柯,进来。”
林柯本是诸允爅东海旧部的遗孤,如今十五六岁少年老成,不皮也不闹,见礼递信一气呵成,而后便规规矩矩的继续戳在那儿,默不吭声的等着问话。
肃王手底下恃宠而骄的臭小子不少,岳无衣首当其冲头一个,闹起来跟窜天猴儿差不多,王府家将皆是亲信自不必说,镇虎军也多是一帮不拘小节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基本上没什么讲究……林柯这么个滴水不漏的毛孩子曾一度让他无处宽慰颇觉头疼,想供他依着他父亲的遗嘱读书,他却说甚么都不肯,末了只能让同样还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岳无衣带着他,隔了许久才能重新见着笑模样。
……也是许久没见没过问了。
岳无衣常年随肃王呆在北境,五军营副统领一职几乎全靠着林柯自己摸索,有条不紊的替他顾着,行事甚是稳妥。
诸允爅一幅“吾家有儿初长成”的神色望着他,林柯眼皮都没掀一下,顶着肃王殿下热切期盼回应的眼神儿不为所动。
跟他爹生前那副屁大点儿的事儿都能打趣一整天的性子真可谓是天差地别——诸允爅也不计较,捻开信纸在岳小将军这一笔狗爬字儿上迅速一扫,眼睛里笑意散去,低声道,“抓来的人都在哪儿?”
岳小将军这一团糟的字迹里简单提及了昨夜里一件算不得惊骇的巡查琐事。
五军营入夜例行巡防,行至乱葬山附近,见几人身着夜行衣,迅速躲进山岗树林,便当即遣人跟上——乱葬山山北阴寒浅埋尸骨,山南向阳,沿和缓的山路下去便能望见护城河隔开的宫墙。
事关宫城安危,岳小将军自然不敢怠慢,亲率一队人马尾随,卯足了劲儿打算“血战”一场……岳小将军近来手痒,跃跃欲试了半天,孰料刀都没拔成,黑压压的玄铁一亮,这伙儿刨尸体捡宝贝卖钱的盗墓贼就吓得直踉跄。
林柯声音里的少年气将褪未褪,稳重道,“现在还在五军营扣押,因着乱葬山埋的多是宫里送出来的尸首,所以简单问询之后,巳时左右会交由大理寺处置。”
诸允爅点了点头,忽然又问,“交给虞淇?”
林柯并不知道肃王追问何意,只是老实答道,“末将奉命离开时确实见虞大人骑马赶到五军营。”
大理寺卿这只闻风而动的老狐狸重回山林,听闻只言片语自然不会得过且过轻易姑息——诸允爅幸灾乐祸的哼笑了一声,又道,“盗墓的扒出来多少具尸体?”
“刚来的及翻开三座新立的浅坟。”林柯顿了一下,“在这种乱葬山或是寻常坟冢里扒东西的盗墓贼和入户偷盗有些像,不走空,基本都是踩着两三个月见埋了尸体才去挖,不过多半都是瞄着宫里出来的,扯了布料首饰,或是把嘴里镶的金牙抠下来,倒手卖掉。”
诸允爅背后一阵发毛,“乱葬山里能有多少宝贝,都是惨遭遗弃的。”
“其实不少,有的大户人家丫鬟跟老爷私通,被夫人发现活活打死的扔到这儿,一般都会多置办点儿陪葬品,除了晦气,这些人还真就不少赚。”林柯抿了抿嘴,见诸允爅一幅惊讶他知之甚详的表情,缓慢地解释道,“五军营巡防的时候经常接触这些人,只不过以往都是三两成伙,不如昨夜这般看着这么……井井有条。”
盗墓虽为贼,可这行当里也分三六九等,扒乱葬岗多半是为糊口营生,没甚么路数。不过既然岳无衣把这么件琐碎报到肃王府,想必也是隐约察觉不对——此事大理寺一旦介入,旁人便无从插手不能流出,少年郎这才不管问询清不清楚,先把消息送回了王府。
正此时,老林快步走来,望见林柯这么立立正正的一小根儿细苗苗,当即低头停在门外,低声禀报道,“殿下,江统领奉皇上之命,有口谕带到。”
“……?”诸允爅诧异的皱起眉间,挥手应下,转过头来看向林柯,“骑马来的?”
“没,肃王府门前下马太过显眼,跑来的。”林柯稳重道,“那……肃王殿下,末将先行从后院退下。”
诸允爅颔首应允,转而看着未能从江楼口中的只言片语探听到虚实的老林轻轻摇了摇头,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皇上让他来做甚么,难不成看我在府上太闲,要给我找点儿破事儿玩一玩吗?”
肃王不过随口一说,倒没料到,这乌鸦嘴简直百试百灵。
江楼一板一眼的传了圣上口谕,等着伏跪在地的肃王领旨谢恩,不成想,这祖宗一个脑袋磕了半路,一抖衣袍,站起来了,“替阮绍收拾烂摊子……呵,大殿之上谁不知道父皇恨不得抓了那缩头乌龟炖汤喝,本王怎么知道是不是父皇又看我不顺眼找茬等我惹事呢,没明旨,本王不管。”
玄衣卫铲奸除恶之余,没少跟这些飞扬跋扈的皇亲国戚贪官污吏斗智斗勇,肃王平日里得过且过,可但凡动真格的事儿从不含糊,几句话是铁定打发不掉的。江楼也不怯,挂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回问道,“若是不想管——那三殿下让白宁周子城这两天满城转悠,是做甚么呢?”
肃王吊儿郎当的一甩袖子,“肃王府再不济也是事关皇家颜面,风言风语传得厉害,让他们替本王安慰安慰那些姑娘怎么了?”
江楼退了半步,堪堪避开他这蓄了力甩开的袖口,忍不住皱眉,语气里带了两分年长者的怒意,“……怎么去趟广宁回来还长脾气了,之前皇上下旨怎么没见三殿下这么多托词?”
这话说得不尽客气,肃王阴翳的瞥了他一眼,没急着搭理他。
江楼身为玄衣卫统领,任侍卫之责只是其一,金殿玉阶之下,奉皇帝诏命行事,做的尽是暗中来往的秘事——然而江楼其人倒是坦荡的一塌糊涂,为臣者忠于圣命自不必说,他对于是非善恶却另有忖度,当着皇帝的面也敢实话实说。
不过忠言逆耳,江楼真心实意说出来的话多半不好听,诸荣暻被他烦得咬牙切齿噌噌冒火,索性不再商议问询,仅以诏命维系至忠至纯的君臣之义。
江楼原本跟肃王接触不多,任谁问他一句“肃王如何”,他也从来只说不知勿论。然而世事难料,东海之后,肃王大闹金殿一事不知怎的就在这位江统领心里记了一笔,偶尔接触,竟也能察觉到这么一号正邪难论的人物似有意似无意的提点敦促。
“之前是君臣之别,君命不得违抗。”肃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现在我就是一闲人,京兆府自己的破事儿别来找我。”
好言规劝不听,江楼先是惊诧于洪光皇帝的笑意叮嘱,而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同他讲条件,“皇上许诺,破了毁容案,原先一个月的禁足令便解了。”
这条件实在不痛不痒,肃王嗤笑了一声,抖开折扇挑了下眉,表明立场:他不在乎。
江楼迟疑了一会儿,又扔出来一句,“再许殿下一桩婚事。”
肃王似有动心的斜睨着他,“什么婚事?”
江楼捉住他这转瞬即逝的好奇,“三殿下带着一位姑娘回王府的事儿人尽皆知,殿下说,会是什么婚事?”江楼见他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又继续道,“皇上说了,会同贵妃娘娘尽早敲定正妃人选,允殿下府上的那位杨姑娘同肃王妃一同嫁入王府……”
肃王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砸在了桌上。
前半句话诸允爅几乎被江楼哄得笑逐颜开,后半句话音未落,肃王霎时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穷凶极恶的面孔,压低声音怒道,“来人!送客!”
肃王府的待客之道从不拖泥带水,诸允爅一声令下,江楼便被架着胳膊拖拽到前院作势要往府门外面扔。江楼施力挣开身边两位武学不精的家将,迈开两步竟又被林管家以身拦住,笑脸相迎,“江统领,请吧。”
林管家本是宫中旧人,江楼不敢造次,只得站在原地高声道,“……殿下!三殿下,还有一事!您不妨听听再做决定!”
诸允爅揣着胳膊,倚在门边儿眯着眼睛望着他。
皇帝这口谕试探之意昭彰,开脱解罪于他而言不过是表面皮毛,不痛不痒,诸荣暻不至于拿这些肃王毫不介意之事要挟相商……
肃王稍微蹙眉,沉默良久,到底是把江楼重新请回了房间,“江统领,日后若是还想有机会到我肃王府谈个风声,最好别再遮遮掩掩,留什么筹码。”
江楼掸了掸箭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对肃王不甚走心的威胁置若罔闻,迅速简短道,“东海水师扩编一事,殿下可曾听闻?”
肃王波澜不惊的抿了口茶水,“未曾。”
他回绝得干净利落,堵得江楼马上要脱口的话囫囵个儿的噎了回去——他牙关一动,“咯吱咯吱”的咬了两下,沉声道,“东海战后,皇上同户部工部商榷,大力督办修缮造船厂。如今战船越造越大,水师却始终练得一言难尽,皇上实在挂心。先前北方三地接连起了战事,东海南境整军也是迫在眉睫——金吾卫统领沈籍康得知皇上有意扩编东海水师,前日去请了命,点了殿下当时在东海的几位旧部,打算回去练兵。”
肃王点了点头,江楼这话说得还算靠谱。
穆老将军东海一战之后,诸荣暻一力促成,拆了东南境线的那块铁壁铜墙,当前虽然兵力充沛,率军之将却不善调用,若大敌当前,恐难以抵挡。
穆良连着他的部下走的走死的死,北明水师如今几乎只剩一个空壳子。
诸允爅在北境时无从听闻,某次回京述职偶然与东海将领闲聊过一次,这才得知东番倭寇屡次侵扰不了了之的事。
有兵无将,恐难守水师。
江楼捏着茶杯转了几圈,揣度着肃王心中思虑,缓声继续说道,“殿下也该知道,东海一战后,殿下手底下幸存的旧部将领并未能编入镇虎军,而是被兵部压制,在京城恩威并施了这么多年。皇上即便明知是将才,却也难免遭人编排,碍于殿下手中的——兵权,不敢委以重任。”江楼浅浅的叹了口气,“如今殿下虽交了帅印,可毕竟镇虎军主帅一位尚且悬着,殿下一日不在京中担起闲职,在外人眼里,便是惦记着再回北境。皇上有能人却不得用,也实在难做……”
肃王掀起眼皮漠然看了他一眼,没附和。
诸荣暻难做吗?确实难做。倘若他许予与肃王相关之人过多的权柄,朝堂之上的风声便会陡转,难说太子、昭王、宪王之伍,会不会在这么个局势朦胧的情状之下无意之中给他扣上个什么高帽子。
诸允爅没得选,他根本不指望诸荣暻能毫无保留的给予他更多的信任。
“江统领,许久未见,口才见长。”肃王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直等到江楼摩挲着茶杯的指节不耐烦的“咔哒”一响,他才轻笑着起身领了口谕走了个过场,而后神色深沉道,“毁容案我自当尽心尽力,东海水师全凭父皇做主,不过……”诸允爅温顺的笑了一下,“倘若兵部再从中作梗,本王可不会再顾及谁的面子了。”
话已说尽,老林周到的送江楼出府,诸允爅抖着扇子,没甚么正形的坐在王府大门的石狮子上,“还有一事,劳烦江统领传个话。”
江楼回身拱手,“殿下请说。”
“也没甚么。”诸允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子里却不含半分笑意,“只是……肃王府的喜事,还望父皇,务必再三思量。”
玄衣卫人见人惧鬼见鬼惊的江大统领在肃王府碰了一鼻子灰,前脚刚匿了身形,满城转悠打听消息的白宁和周子城后脚就跨进了肃王府的大门。
事关案情,诸允爅挥手示意两名小将先行把杨不留请到书房再说,不成想,周子城刚领命转身,便听得别苑方向突然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
大白天的,怪瘆人。
诸允爅被这鬼哭似的动静惊得一激灵,听得周子城在门外一阵狂笑心生好奇,也迈步出去,抬眼便望见了杨不留那一双漾满了笑意的眼睛。
诸允爅不自禁的先随着她笑,而后视线稍错,落在紧紧抱住她的胳膊,举着手绢挡着脸的小丫鬟身上,正摸不着头脑,忽然一阵春风拂过,手绢随风飘落,诸允爅定睛一瞧,这才“噗嗤”一声,勉为其难的咳了几声把咧到嘴边儿的笑憋了回去,颇具风度的看着杨不留,低声道,“她这是……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脸怎么肿得跟猪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