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晨钟响。
夜禁开禁,街巷稀疏声响,摊贩商家零零落落地飘荡在街上,一日复一日有条不紊地张罗晓市开张。
秦府后院的门锁被彻夜呼啸的风吹得歪扭,哗啦啦响了又响,片刻后,只见门内一人卸下铜锁掀起门闩,胳膊上挎着篮子,轻快地提起长裙,踮着脚尖跨过门槛。她似是留意到裙脚上沾了灰迹,微微俯身,翘起脚尖儿掸了几下,目光却飘忽不定地从左街掠到右巷,转而秀气地抻了个懒腰,并着五指掩唇仰首,望了望屋脊房梁,侧目瞥了身后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翩跹着快步走向晓市的方向。
晓市街口的乞丐正裹着破草席睡得鼾声响亮。
包子摊头一屉肉包新鲜出炉,蒸汽铺了满街,摊子老板抹着鼻尖儿上的汗珠高喊着吆喝了一声,身后的“小伙计”却磨磨蹭蹭了好半晌,耷拉着脑袋掖着衣角晃悠出来,对着瞧见来人一时愣神儿的包子老板咧嘴一乐,舌尖弹出一声响,翘起拇指点了点暗巷。
本该上街开嗓吆喝揽客的小伙计这会儿正被捂着嘴压在墙上,惊慌失措的举手投降。
包子老板哑口半晌。
暗巷深处不疾不徐地踱出一道单薄的身影,那姑娘迎着包子老板惊诧的目光望回去,拍了拍压着伙计的少年人的肩膀,眉眼弯弯一笑,“林柯,下手轻点儿。”
四更时分,甫一收到笺筒,杨不留便当即带着白宁和周子城出了门。她动作轻,留了张字条在桌上,没吵醒睡得酣畅的小丫头念儿。出了别苑院门却被难得待在肃王府过夜的林柯堵了个正着,少年年纪轻轻老气横秋的沉着脸,说什么也要随行帮忙。
多一个得力干将杨不留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林柯这孩子规矩惯了,父亲战死沙场之后因着年幼被诸允爅带回应天府,却没怎么被他带在身旁教养着,也不知学了谁,立立正正的一块儿小木板,肃王殿下身上那些个倒霉的优良传统一点儿没学会,猫在暗巷里的时候憋了一脸的苦大仇深,瞧得杨不留忍不住想笑。
“陆夫人——哦,含烟姑娘的案子你不是知道吗?”杨不留坐在拴马石的石墩儿上敲了敲蹲得发麻胀痛的脚踝,“有甚么想问的就直说。”
林柯瞥了一眼翘着腿儿在房檐上比试谁拇指力气大的白宁和周子城,明晃晃地表示了一下他真真儿地觉得这俩大兄弟看着不太靠谱,无奈的叹了口气,“杨姑娘,既然是暗查杀人凶手,就我们三个人在这儿盯着会不会太草率了些?要不我回去再找两个肃王府的兄弟来?好歹盯人也能多几双眼。”
“嘘——”杨不留竖起食指对他使了个眼色,轻轻点了点隐约有脚步声徘徊的后院门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跟秦相爷瞧不对眼不是一天两天,肃王府多出一个人就是多一份被人抓住把柄的风险。再者,甚么就你们三个?我不算人?”杨不留嗤笑着一声指了指街口呼呼大睡的乞丐,又虚点着身后不远处院墙上摇晃的树影,“陆老板给咱们留了两个帮手,秦府正门也有人盯着……尾随跟踪人数太多会露馅儿的。一会儿巷口包子铺的伙计出来先按住,树上那位兄弟会顶着伙计的身份在包子摊继续盯梢,你搭把手,白宁和子城会先跟着,你和我去查从那道门里出来的人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甚么人做了什么事,顺带着负责保护我这个腿脚不方便的,听明白了吗?”
林柯在五军营待得多,自打领了军职之后甚至鲜少在肃王府露面,他对这位杨姑娘的身世来历不过是一知半解,听她头头是道听得怔愣,晕晕乎乎地先点头应下,心里默默地琢磨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咂么出点儿杨不留对于尾随跟踪信手拈来的门道来,忽然不自觉好奇地嘀咕了一声,“姑娘家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师父是劫道的土匪,我爹是衙门的捕快,耳濡目染来的。”杨不留面不改色地又嘘了一声,轻轻屈起指节敲了敲林柯的肩膀,“人出来了。”她眯了眯眼,哼笑地补了一句,“昨儿还小产虚弱得不能出门见风的莳真儿竟然还亲自送贴身婢女出门,真是有够心虚的。”
小湖挎着空荡荡的竹篮慢条斯理地在晓市里左挑右捡,悉心地填满篮子又拐进侧街,提裙进了一家药铺,拎了几个桑皮纸包轻快地出来,转而向南,一路藏躲进渐而熙攘的人群之中,望不见踪影。
林柯面无表情地眺着小湖消失的方向,似是为不能同白宁周子城那般“冲锋陷阵”颇感不满,不情不愿地跟在杨不留身旁,抿着嘴唇像是生闷气。
杨不留侧目一瞧,笑了笑,没理他,搓了搓掌心揉了揉被晨风吹得僵硬的唇角,原地颠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在林柯震惊不解的注视下快步往药铺跑。
林柯没跟上。一方面是觉得这姑娘举止怪异有点儿丢人,一方面是因着不知道她要做甚么,怕徒劳添乱,便抱臂候在药铺门外的街角,听着里面煞有介事的胡闹。
杨不留焦急地扯住正打着哈欠扭正腰带的学徒,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小兄弟,小湖妹妹方才可曾来了?三夫人……三夫人今儿叮嘱她说除了补药还要拿别的呢,她这匆匆忙忙的就出门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要是回去被三夫人骂就——”
小学徒挤了挤还没清醒的眼睛,“小湖啊,刚出门不是?补药拿了,毒耗子的信石也拿了,放心啊妹妹。她应该还没走远,我瞧着她拿了不少东西,你出去追一追肯定能碰上。”
杨不留满目的急切赔笑霎时凝滞在脸上,她眉间一蹙,回头喊了林柯一声,沉着脸让这位小军爷亮了腰牌,随即问道,“信石——她拿了多少?”
小学徒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才看清那块腰牌上的“肃”字,一时吓懵了,磕巴了一下道,“……她说是府上好几处见了老鼠,要多拿,那东西毒性大,我没敢给,也就拿了一小块儿……”
林柯觑着杨不留沉如寂水的脸色,没反应过来,“信石是……”
杨不留叹了口气,转身道,“就是常说的砒霜。走,别出岔子。”
出了城门向西南将近半个时辰的脚程,藏着一处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荒村——据说这儿原是前朝一把火没烧尽的麻风村,设立国号之初翻修过一次,却因着往年安置瘟疫病患的传言,鲜少有人敢来这儿落户,久而久之又被搁置成了荒村,也就只有途经此处不知缘由的外乡人偶尔会在这儿囫囵个儿的熬一宿过夜。
然此早该无路可循的荒村外,却被踩出了一条浅浅的小径,一路向里,竟望得见炊烟徐徐。
小湖无声地同闲晃在一座院落周围的两名护院打扮之人点头示意,随手将菜篮扔给被铁链拴在院中的老妇人让她熬鸡汤,转而信步晃到院中那间被木板钉得密不透风的小破屋旁,轻轻叩了叩窗。
屋中许久没有作答。小湖心神不宁地犹豫了片刻,抬手讨来小窗锁的钥匙,惴惴不安地取了锁。
没等她彻底卸下锁链,窗内突然抡了一把椅子砸了过来。小湖一躲,没躲开,正被屋中的人扯住手臂狠狠地向里拖拽,屋里的人力气用尽之际,竟还拾起一截断裂的木料,一把戳在她手臂上,恨声喊道,“放我出去!”
小湖面无血色惊惧不已,绕在院落外围的两个护院却见怪不怪地走过来掰开紧紧抓着小湖的手,顺势向里一推,挤上小窗,重新落锁。
方才的怒吼和拼力挣扎,在窗锁“咔哒”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有人开锁让她透风她就这样。一天不落。诶,三夫人可是有甚么吩咐,怎么送了药和菜还不走?”
小湖疼得快哭出来,捏着被刺破了皮肉染红了衣裳的手臂坐在一旁嘶声喘气,“你别管。一会儿看她吃完饭再说。那老太太还是进屋跟她一起吃吗?”
护院丈二摸不着头脑,“是啊,怎么了?”
小湖愤恨地瞪了那破屋子一眼,“没甚么,你转你的去。”
林柯同杨不留循着白宁和周子城留下的标记赶至荒村时,已是五刻钟过去。院中煮饭的阿婆步履蹒跚的围着灶台转,小湖处理了手臂上的伤,重新踱步绕到院外,差使着两个护院清了清院落旁的破树荒草,转而亦步亦趋地跟在煮饭阿婆的身后,背着手,掌心里捏着一个小纸包,不住的揉搓。
白宁几乎同杨不留和林柯同时绕回到他们遮掩踪迹的荒院破墙后,讨趣儿的小小见了一礼,压低声音道,“杨姑娘,我在这附近摸了一圈儿,别说人,野鸡都没有。院子里就这两个棒槌和一个老太太,屋子里的情况不清楚。不过刚才从那小窗口瞧了一眼,像是含烟姑娘。”
白宁说着往院子那儿眺,拱了拱周子城的肩膀,“那丫头手里捏的什么玩意儿?”
杨不留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瞧什么,没答话,白宁见周子城摇头,便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在琢磨着再寻一处藏身之处的林柯脸上,盯得他尴尬了一会儿,才听他故作深沉的压着嗓音道,“砒霜。”
白宁眼睛瞪得溜圆,“还真要杀人灭口?!那可是一尸两命!”
“不止。”杨不留扬起下颏,点了点正不耐烦地清理着杂草的两个护院,“八成还要一把火烧掉毁尸灭迹。不是说这村子早些年瘟疫死了不少人?尸骨鬼火引起山火也无不可,这儿荒了这么久,应天府不管,附近的州县也挨不着,等到有人发现,早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白宁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周子城也是脊背一凉忍不住一哆嗦,林柯面子上惯常看不出甚么门道,只是沉默着望向小院的方向,死死盯住小湖的动作,猛然低声道,“她把纸包里的东西倒进锅里了。”
杨不留轻哼了一声当是应下,不慌不忙道,“白宁、子城,一会儿先解决那两名护院。林柯,你护着屋子里的人。”
三人齐齐气声应下,“什么时候动手?”
杨不留舔了舔后槽牙,“开门送饭,确认屋子里的人是含烟姑娘无误,立刻动手。”
煮饭阿婆微微佝偻着身子添了把柴,转而缓慢地起身,挪蹭到小湖跟前的砂锅旁,拎起一只汤匙,捏了盐打算尝一尝咸淡——小湖却一把扯住煮饭阿婆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差不多就得了,这汤不用尝。”
煮饭阿婆先是一怔,继而缓慢地点了点头,“这锅沉,一会儿劳烦小湖丫头帮忙端进屋子里去。”
小湖僵硬地笑了笑,似是确认一般,“这饭,她不会不吃吧?”
阿婆缓声笑了笑,“她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呢,饭从来吃得都是规规矩矩的。”
“那就好。”小湖微微舒了口气,攥着拳头定了定神,抖着嗓音吆喝了一声,招呼在院子门口嚼豆子的护院过来,“……开门。”